Sunday, May 04, 2008

窗外


窗外玫瑰花开。

玫瑰和果树差不多,有大年和小年。一年间隔一年,花开得有多有少。一说是气候,一说是花的自怜,不愿一下子把养分用完,以至于危及性命。去年开得异常地少,虽然耕耘并未疏忽。
今年过了冬天,冒出新芽的时候,就预感要开好多好多了。窗下最好的位置,一排都是玫瑰。一棵爬藤,一棵已有五六年,枝干很粗,每年还不断地从根上抽出新枝。去年小安的外婆给我几根木香蔷薇的枝条,扦插后生了根,种在一个巨大的圆口盆里,木香蔷薇也是爬藤的,我用一个圆圈形的支柱,把它纠正成为一个巨大的圆柱体,指望花开得郁郁簇簇。
我厌恶用塑料的花盆,一是颜色不好,另外不透气,影响根的生长。用得最多的是一种意大利烧出来的「素焼き鉢」,表面不上釉,但是干得快,盛夏在大太阳的地方,早晚都需浇水。且不贵。不知是意大利的哪一个地区,盛产土器,那里是怎样的地理情况,在日本卖的花盆里几乎占到三分之一,有在欧洲的朋友请教了。
还有产于东南亚的陶器,外表涂上一层光亮的白色或是黑色釉彩,令我联想起《爱人》里面,梁家辉与少女的屋外,是市井叫卖,和越南西贡的热带绿叶子,配这种器皿,也相当好看。有的把口子做成不规则的、一边斜下去,可以在缺口处配一株蜿蜒伸展的小草花。
陶器沉重,我用来锻炼身体,经常搬动,乐此不疲。如果此时身边有个男性,我马上装作手臂要断的可怜样子,表现出尽力地搬,却纹丝不动的场景,好让对方去做。其实男性也知道,没他在,我一个人,直径50CM的大盆,照样搞定,此时粉脸变形如鲁智深。

屋内靠窗的上等席位是寅之专用。
它下巴努一下,便是要开玻璃窗。我打开,有风徐徐,麝香豆开了一栅栏,香气浓郁。寅应该不只喜欢肉香,看它对花香也早已习惯,多少也会欣赏罢。但说狗眼看世界,都是黑白色。它的世界里,没有斑斓。黑白色,仿佛看素描,浓淡有致,未必不好。但寅看不到我的花哨打扮,多少为撼。
玫瑰,纱窗,是我一直想画、却不能画好的题目。不知应该先画植物,再模糊地描上一层蕾丝的图案吗?还是用肉眼看到的纱窗下的颜色直接去画植物?有些古典名画,尤其是肖像画,对女子衣裙、桌布的质地、帘子的图案描绘得细致入微,那是很大的劳动量。
我希望自己年轻时多积蓄,老了有这种余裕花一个月时间,去画一块窗帘被风吹起的样子。窗外的玫瑰是背对着我的,叶子背面,纹路清晰可见,太阳不烈,叶子边缘散发着温柔的光,花,也是背面,却多了遐想。屋内有静坐的狗。如有所思。又或者只是简单地享受着简单宁静的生活。

寅今年春天12岁了。

有一天我照例抚摸它的时候,发现左右有些不对称。右边凹陷。于是带它去看医生。
附近有家新开的动物医院,名叫Bell,我想取自迪斯尼里的Twinkel Bell,蓝色的小妖精。寅痛恨医生,哪怕每年的预防接种,都拼命想逃脱。狗的感觉很灵敏,到了医院门口就不肯走了,我拖着它,它近乎狂乱,作势要咬人。我悲切地问它:都为了你好,你要咬我么?
它只拿目光避开我的视线。好说歹说,把它搞到诊疗台上。还在门口的垫子上撒了一泡尿。医生趁机拿吸管取尿样,说“来得正好”。动物一般恐高,所以医院的诊疗台做得很高,好让动物老实就范。医生先温和地叫它的名字,习惯了再慢慢摸它,但医生没有下结论,先验血和小便。
医生用听诊器听它心跳的时候,说:有瓣膜症的倾向。12岁了,与年龄有关。有无咳嗽?
我说还没有。寅至今是个健康优良儿,除了不肯刷牙,其余一切正常。

医生说:头部的右侧,估计是肌肉萎缩。但老年的肌肉萎缩,不可能是某一侧,所以有病灶的可能性。位置在头部,要做CT才能看清楚原因。最精密的自然是MRI,但是动物专用的MRI,要到京都大学去才有。就近的大学医院,可以做CT。一般来说,CT也是明了的。另外,不排除肌肉炎症的可疑性,但是日本国内现阶段还没有这个化验设备,要到美国。
日本注重实用科学的开发,只有彼岸的泱泱大国,花很多财力在科技医疗的研究上。我觉得应该去买一点美元。
医生又说:肌肉炎症的化验,要把尿样寄到美国的研究所,花两万大洋。所以还是先做CT好了。查不出原因再试试别的。
医生给我开了介绍信,并帮我联系了大学医院的空床位(笼子),一周后就可以轮到了。
回家后,我拿锋利的小刀划开介绍信的胶带,偷看了内容。好似不妙,说怀疑有脑部肿瘤,并且高龄了,心脏弱,需要慎重地选用麻醉药物。我想不会的,傍晚散步它还是好好的。尿尿的时候,后腿翘得高高的,趾高气扬。介绍信还说,寅是一个敏感的家伙,胆子小,外强中干,希望大学的医生花多点时间与它沟通。

一周后我开车带着寅去大学医院。那里设备比较好。可恶的事,送它去了还要赶去工作。
医生说不妨,要打麻醉,麻醉醒了之后,要安静地休息一下才能起身,所以傍晚来接就可以。医生吩咐助手准备麻醉,助手说了一个药物的名字,医生否决了,说心脏负担太大,换成***。我在家属承诺书上签字,表示生死由命,对麻醉后的事故不加追究。
狗不能言,医生就像看小儿科,反复地观察它,需要接触它身体的时候,医生征求我的同意,给它套上一个口罩,防止它情急之下,张口就咬。
口罩是蓝色的,露出寅的黑鼻子。我有些难过。寅是乖的,它从不咬人,我拿食物喂它时,都慢慢地接,怕牙齿刮了我的手指头。它嘘嘘地喘气,医生摸它的全身,尤其是头部和颈部。
寅渐渐不觉得危险了,眼睛的焦点也开始安定下来。它好似也理解,我们都在为它担忧。

麻醉是在我离开以后进行的。
照片是它的头部CT,另有5张,每2mm切片拍摄,做得很精密。花费8万。照片显示:左右明显不对称,右侧肌肉萎缩。在注入造影剂之后,对照下来,与原来有差别,确诊为脑部肿瘤。肿瘤的性质不明,影响到它的三叉神经,进而或许会扩展到眼睛和咀嚼方面。
医生说:国内暂时没有动物的化疗设施。如果是手术,因为患处的难度极高,我还不认识如此名医----要把脸颊骨拆下,避开脸部错综细小的一切神经,开脑,找出病变的地方,切除,并且不留任何的后遗症。一不小心碰到任何一根神经,都可能导致面部瘫痪。那对患者和家属,都是极大的冒险。并且它高龄了,有可能因为积极的治疗,反而缩短了性命。还是建议你回到Bell医院,询问一下辅助药物。

牵着寅的绳子走出来时,它脚步还有些摇晃。麻醉我知道,很痛苦。
医生在耳边故意跟你说话,分散你的注意力,医生往往叫你不要哭,说哭了麻醉会失效,以至于很痛。看护妇悄悄地把麻醉药打入点滴内,忽然觉得很迷糊,眼皮沉重,力气从四肢一点一点消失。不是睡去,是完全地消失。甚至一句话才说到一半,就再也说不下去。没有任何梦境与记忆。哪怕再不能醒来,都是全然不知道的。
麻醉是很后怕的一种东西。醒来以后,不知道别人对你做了什么。哪怕他割去你某个部位。醒来的时候,会慌张地摸自己身上,看哪里少了没有。很怕很怕。

晚上,寅显得很累,早早就睡了。我怕早晨它就不醒了,夜里起来几次,到楼下看它,后来索性把它抱到二楼,与我的被子一起。它像个小孩子一样睡了。我把一只手搭在它的前爪上,但我不知道何时它下楼去了,大约是想喝水。

Bell的医生,口碑极好。他把自己家和手机电话都给大家,说:紧急的时候,请不要客气。
朋友养小小荷兰鼠,病危抽搐,夜半致电医生。医生马上起床,叫她带了老鼠去。为老鼠做心脏按摩,与人工呼吸。我笑朋友:寿限到了呀!不过是老鼠呗。
----人都有这个倾向。我们自己爱的,是很爱很爱的。人家所爱的,是莫名其妙的,我们对人家钟爱的东西嗤之以鼻。甚至嘲笑。所爱的东西如此,所爱的人也是。换个角度说,是当局者迷,爱到无计可施,自然没有了理智。
Bell医院的医生,还会看乌龟,看蛇,看蜥蜴。也很有风度,三十多,不到四十的样子。我喜欢动物医生。虽然自己已经来不及去学执照了。

医生这次不肯收我的钱。世上很多医生和律师一样,看一下脸,讲几句话,就把账单开出来。他是真的很爱动物的一个人。跟我说明狗的癌症种类,多发年龄。
我说:有时看到别人家的老犬,背也弯了,胡子也白了,在外面哼哧哼哧地散步,总会想象是不是有一天,我的小猎狗也会这样,英姿勃发的寅,将来也会老态龙钟,走也走不动。然而现在我又羡慕它们,能无疾而终,是福气。不知道肿瘤的进展速度怎样,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医生说:不知道。无法断言。即便人的癌症,也是各人各样的。有可能来势汹汹,却在某个阶段忽然停止恶化。也有可能慢慢地,几乎不觉察。当然也有的时候,扩散到全身其他地方,导致四面楚歌。最后患感染症、或是心不全而死亡。
我说:才12岁。我以为它是mix的血缘,会比较健壮,活得长些。
医生说:狗越小越长命。小型犬有的可以活到17、18岁。大型犬从11岁开始就危险了。

小安家有一只小白狗,名叫Poko,前天还好好地,第二天忽然叫了一声,就死了。它的妈妈还活着。医生诊断说是心肌梗塞,无法避免。是劫数。
在此之前,小安的妈妈突然得病,她家的人也避讳这个话题,不知道到底是什么病。我和小安妈妈要好的,她有一天自己对我说:不要告诉小安和妹妹,我需要开刀的。
小安妈妈住院后回来了,暂时休假不能工作。Poko就是在这前后去世的。有个说法,狗是会报恩的,它会拿自己的性命来化解主人的灾难。

另有一个朋友的儿子得了无名的病,高中生了,发40度的高烧,白血球很高,几乎达到白血病的界限。他在最好的医院,检查了两个星期,医生居然投降,说找不出原因。之后奇迹般痊愈了。但是他家的狗阿黑忽然生了一个瘤,是癌症。
朋友和妻子总觉得孩子的性命,是阿黑救回来的。阿黑或许对天赌咒:救我的小主人,哪怕收了我的命去。朋友后来就把阿黑养在家里了,它本来是门卫,住在外面的小房子里。但,时日无多。上周说已经不能出去散步了。

我在想,寅是因为什么。或许有无形的灾难逼近,我却浑然不知。或许我被某个男人骗,却还在一往情深。又或许是它很疼爱的小M,有什么不好的事情。
寅拿我是当妈妈的,它三个月离开狗妈妈,原先的主人,带着寅的兄弟姐妹来到领养中心。他看我一眼就喜欢寅,说:养它吧,它的妈妈,是很聪明很忠心的。
我抱着它回家,它忽然离开出生的家,以为当夜会叫个不停,却好象知道应该要独立了,很安静地过了一个人的晚上。后来是我溺爱,才抱到房里来,成为座上宾。一直以来,它很我行我素,不过分谄媚,有时叫它也不马上来。但它却看得出我不开心的时候,也懂得人掉眼泪,就是很难过。它会悄悄地走过来,用黑色的眼睛凝望着我,并用粉红色的舌头,一遍又一遍地舔我的手或者脚。

它喜欢去接小M放学。小M的同学都羡慕死了,寅走上去,只对她摇尾巴。小M长大后,很爱和它一起去散步。他们两个走在一起,互相都觉得是在护卫着对方。寅喜欢她叉子上掉下来的香肠,却又认为它的资历比她高一层。小M给它吃东西,也毫无施舍的意思,她觉得,寅好比兄长,比她大几岁,应该什么都分给它吃。

生命有形,因而有限。
医生说,不能说一定有效、每个患者有效,有些辅助药物可以试试看。我问了价格,很贵,但还承受得起----现实就是这样。医生帮我订了一瓶菌类的精华素,说:或许有效,或许无效,或许不吃药会更糟,这是我们都无法知道的,只能说,期待奇迹发生。
是的,奇迹。我还不很悲伤,因为寅现在还是好好地吃饭喝水,也欢快地散步。我没有“它病了”的真切感受。我对寅说:你看aki这么爱漂亮,却为你许愿,从今不去美容院,把钱省下来给你买药。我再剪头发的时候,就是你好了,或者你已不在。
现在我的头发越来越长,只好扎起来。寅还没有好起来,它开始用右手挠那边的眼睛。有时候,右眼像是蒙了一层灰。我也替它揉一揉,往往湿湿的,都是眼泪。

14 comments:

aki said...

最近心里事情多,越写越长,谢谢有耐心看我这么唠叨。

Jessica said...

看完眼睛都是湿湿的。
希望奇迹会发生。

Joanna said...

aki,我也是看完的哦,就这么一直看下来,有些酸酸的感觉。
家里的狗自我高中来的,今年11岁了,希望他是aki说的那种可以活17、8的小狗。常常打电话回家会问上一句“我的狗狗现在怎样?”,从他开始上了年纪我就老是担心这种生死问题,好在今年夏天可以彻底回国,带它在身边。
寅在日本生活算很幸福,得了病能有这么好的动物医疗来保障。

jiajia said...

把宠物当伴侣,常常是比人更贴心的,因为他们不象人类一样贪得无厌. 希望寅好起来.

aki said...

jessica,奇迹我想还是存在的。
现在真的还没有切实的感受,因为它大部分都很健康,肌肉照样很结实。几乎不觉得有病。

joanna,猫和狗是完全不同的生物。
猫要去世的时候,一定出走,不给家人看到。
狗一定要等到主人回来,对着主人叫一声。才肯咽气。就这一点,我都爱狗胜过猫。
祝愿joanna的小狗活得长些,且不生病。我听说附近最长寿的,是一只19岁的chiwawa,那种大眼睛的小狗。
日本的动物医疗是好的,但是狗没有保险,100%个人承担。
人去一次医院2000——3000日元,承担30%。狗就要一万了。

yumeka,我们这里都是爱狗的人^-^
最近有个日本的电影《狗和我的十条约定》,日文是:犬と私の10個の約束。
里面有一条为:你有朋友、工作、外面的世界。而我,只有你。

对动物来说,主人就是唯一。我常在晚归的时候很歉疚,它却不记仇,欢天喜地来到门口接我。

Anonymous said...

看得我想哭。
想起自己养的第一条狗。
多谢。

aki said...

任何人心里都有一个柔软的地方。
偶尔哭一下是好的,否则压力太大,承受不了。

Water Moon said...

人和動物之間的感情是那麼單向和單純,人可應是唯一看到想要的東西而不去拿的動物。

baqiaodan said...

尽力而为吧。。

另外,猫和狗是不能那样比的,
狗是用来做朋友的,而猫是天生的宠物。。

各有各的可人之处。。

我的大猫,二猫一天要睡20小时以上,
可是在我每天下班回家进门的那个时刻,他们肯定是趴在门口等我的。每天回家的时刻都是不定,不知他们平均每天要在那里等多长时间。。。

aki said...

watermoon,对于人,不知不觉就会要求过高,并且嫌人给予自己的不多。
对于动物,看看它在那里,睡着觉,或是吃着饭,就什么都不要求。
真奇怪。

baqiaodan,猫原来也会等主人回家!
我以为猫很任性。我和猫不要好,是因为我上去就要摸它,猫于是弓起背威胁我,我不管,再上去抱它,它就开始抓我,而且非常快,往往几道血印子。
而狗比较友好,我和所有狗都能一见钟情。它们喜欢你夸张的方式。

baqiaodan said...

ほとんどのいぬは、いぬよりひとがすきだよ。。。

aki said...

それに、犬の雌は大体、男の人が好きで、雄は若い女の人が好きみたい。
まさか嗅覚で性別が分かるのかしら。

baqiaodan said...

而狗比较友好,我和所有狗都能一见钟情。它们喜欢你夸张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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それに、犬の雌は大体、男の人が好きで、雄は若い女の人が好きみた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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総上、
結論==??

hiahia~~~~~

aki said...

私はおばさんより、まだ若いから、犬に好かれるじゃないかなあ。声がかなり高いのも、犬が好きみたい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