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May 21, 2008

小黄后来的事


小黄于昨天下午的班机回国。戴着氧气面罩,乘客中有位医师,愿意照顾她,以防意外。

我知道这件事,是她所在会社的负责人送行回来,毕竟我为她奔波一夜,来报告一声。
我想问:是否跟她再三说明利害?但想到飞机已经离开陆地,她没有可能再作另一个选择,也就不如不问了。会社的人似乎有点歉意,他知道我主张在日本治疗。他说:小黄想了一夜,她本来就胆子小,执意要回去,让家人在身边。作为会社的立场,也怕一开始治疗,到时候她主意改变了,要回去都没法走。
这应该是主要的原因,我想他没说的还有:怕变成植物人状态。

曾经在我管辖下,有一个病例,最后陷入植物人状态。插着管子,躯体依旧维持着,不知可有思想。这个时候,人的灵魂在哪里?在躯壳外悲伤地俯视着吗?还是飞离了肉体,在意识里,与亲爱的人相见。
有很多的书,提到“死后体验”。说经过一条隧道,远处有亮光,身体无限地疲惫无力,只是茫然地向着亮光去。忽然想起还有挂念的人,自问在干什么、还不赶紧回去----这一瞬,他就复活了,听到医生和家人的欢呼。
我不认为是可靠的。毕竟他不是真的死去,真正的死亡,是空的。如果你要了解这种感觉,可以尝试全身麻醉。高超的麻醉科医师,可以麻得你一片空白,而不是混沌、迷茫。就那样死了,也是不知道的。不痛,也不快乐,更没有舍不得。

那起植物人的事件,如是维持了一年之久,家属倒打一耙,不愿支付维持呼吸的费用。在日本,“安乐死”被称“尊严死”,我认为后者更为贴切。----为了尊严,请不要再让我毫无觉知,像一件物品。是这个意思。
报纸电视这好几年都在断断续续地讨论“尊严死”的合法性。每当一起事件发生,比如家属强烈要求,而医院不能执行。或者医师看不下去,听了家属的意愿,拔去管子,被逮捕。另有患者生前写好遗嘱:拒绝任何延命治疗。即便如此,到了最后,医生还是不能中断抢救。
曾经我追着看的一部电视剧是美国的《ER》,是发生在一座医院的急诊室的事情,法律、人情和现实的矛盾,描写得非常好。顺便说下,我喜欢的女人外貌,是剧中的Suzan。喜欢的男人,是那个刻薄而敬业的秃顶心脏外科医生、罗马诺。最后他在救助病人时,被直升机的螺旋桨生生地切去臂膀,他对天长长地哀号。那一刻,我为他心痛到死。

前面那个劳工的家属不肯支付费用,医生还是不能停止治疗,那根气管的管子,插上去以后,是不能拿下来的,拿下就葬送了医师的前程,锒铛入狱。劳工所在会社的社长,最后几乎倾家荡产。
小黄的老板有此担心,当然也不是没有可能性。但我也教他过:从对小黄个人生命负责的角度,应该竭力让她留下治疗。要好好说明利害,叫律师公证,请家人签好文件,不追究治疗后果。以及承担治疗过程中医疗费以外的床铺、伙食费。
但我也知道,如果家人到时候两手一摊,没钱支付,束手无策的是日方公司。

小黄的家人前天收到通知后,脑子一热,也执意叫她回国,并说全家去机场接,马上住进上海的医院。以前机场在虹桥的时候,离龙华医院很近,那家对于癌症治疗还是有点名气的。现在机场在浦东了,到市内的医院要一个小时。小黄的家,并不在上海,他的家人以后准备怎样给她治疗?哪里来那么多钱?谁照顾小孩?
这件事不是我的管辖范围,我没有很大的参与权,于是更加感觉失责。但,飞机已经走了,现在应该过了名古屋的上空,俯瞰着四国、九州青葱的岛屿。再过去,高度升高,脚底只有云彩。快降落的时候,浦东的颜色,我总感觉带一点昏黄。

因为这件事,这几天想得很多。生与死,说说简单,真的摆在面前,是很受震动的。
想到“脏器移植”。社会在呼吁生前填一张卡片,表示万一“脑死”,愿意捐献某某器官。我自己的立场是不提供,也不接受。我的理论是,人体的记忆功能,不只脑子,每个器官,包括我的一根手指,都有我的特性和记忆。我不要接受别人的一个部分。我怕忽然浮上来、似曾相识的莫名记忆。我没有权利偷窃他的感受。
生命的可贵,在于灵魂和肉体的完整、统一性。
就好比如果予知这一场爱,永没有别离,也就失去其魅力一般。
这两个论题,生与死,爱与离别,都是因为时刻存在着后者的威胁,才显出前者的宝贵。诸行无常,万物流转。
小M的儿时,有个小朋友叫天音。她的妈妈在她3岁的时候去世。那是她妈妈的葬礼,天音去看看妈妈的脸,说几句话,妈妈不理她,她就哭一会。再看看很多认识的人都来了,都蹲下来和气地跟自己说话,她感觉这是一个节日,于是很开心地和大家玩。大人看到孩童的不懂事,越发掉眼泪。
所以我们和小孩子说死的悲痛,他们是不明白的。小孩子精力充沛,没有一处是不健康的,对身体充满自信,从不感到死亡的威胁。比如你对小孩子说,要当心汽车,给撞了就死了,他不会认真地听。因他不觉得死了是可怕的事。他们盼望长大,对于流逝的岁月,毫无感伤。他们的身体四肢里,充满着新生的细胞和生命力。
自杀的人,年轻的居多,也是这个道理。因为有着对“生”的自信,反而不珍惜。

报纸上讨论各项命题,我只能说,没有轮到自己、或者至亲的人有这个经历,我们没有代表他人的发言权。
比如“死刑废止论”。对于极恶的犯人,有人也主张废除死刑。我不知他自己是否受过害。
十年之久的一场审判,在上个月结束。(我凭记忆写,具体细节或许会有出入。不喜欢去找报纸出来看了再写,影响我的直觉)
凶犯当时是未成年的少年,据他口供,当天晚上在游戏房打了电玩,觉得无聊,就随便闯进一个民宅,强奸并杀害了年轻的妈妈,看看旁边婴儿啼哭,也拎起来,用力掷下,杀了。然后他就出去,在街上走了一会儿,就回家了。
原告是年轻的父亲、丈夫。未成年属于“家庭裁判所”,且不治于刑事重罪。他不屈不挠地奋斗了十年,不知他有否继续工作,有无收入,看他在街头,胸前举着他可爱的妻子和婴儿的黑框遗照,征求签名活动,要求这类凶恶的犯罪得到惩处。
被告的辩护律师团,就是“死刑废止论”的民间组织,他们拿现有的刑法做后盾,同时主张被告在作案当时,神智不清,出于无力控制自我行为的状态。
法制社会让我感觉无情的一点,因被告未成年,原告居然无权旁听审判经过。而这位先生带着遗照法院,被指出是诱导感情因素,有影响法律公正性的可能。判决、上诉、判决、再上诉,花了十年,终于在上个月,这位可怜的先生得到昭雪。最后判决的决定因素是,辩护团为了开脱罪行,被告有了新的口供“机器猫Doraemon给我信息,它会拯救她们”。法官也是人,大怒,判了死刑。(可能有缓期)
日本法律很宽松,基本是为善人设置的。听说很多国家的间谍,都爱申请到日本来做,因为即便逮捕,判得不重。更没有秘密死刑这种克格勃类的处置。早些时候,我在读书时代,若有人Scout我,也就欣然应允了。可惜我资质不够,不够美,要么就是不够狠。

年轻的妻子和婴儿,即便犯人判了死刑,也不会重生。我倒有些担心,那位丈夫,多年来只有这一个目标,仇恨支撑着他活下去,而现今,忽然如愿,心理上要很当心才是。舆论并未提到这个。

我认为死刑----对死亡的畏惧是必要的。
前几天报上登出一个死刑犯被执行。执行当天,在10点前才能通知本人。他自述:每天,过了10点,我就庆幸,又活过一天了。而在10点之前,我一直都是忐忑不安的。
他当时为了骗取保险金,残杀了两个人(可能是3个)。被判死刑后,他开始写诗,拜于有名的诗人名下,并向老师说明了自己是个犯人,以及犯罪经过。他不停地写,想到好的句子,夜里也会爬起来记下。
他的诗,有很多忏悔和反思,更多的是对生的留恋。可以说,死刑使他的生命有了限额,因而珍贵,才改变了丑恶的心,最后接受死刑时,他已经是一个善人了。
如果没有死刑,我想,他没有这种惧怕每天10点钟的经历,还在偷生,庆幸着,并不会悔改。

最近还是有这样那样的事,但我不吝啬时间,把这些写下来,比如看心理医生,还省钱。如果你有痛苦,有个擅长的方式来表达,那就最好不过。人的心里,堆积太多感受,是会生病的。其实我的博客里面,还有很多草稿,是我单单为了整理思想而写。于人有益的,就公开。于己有益的,就藏起来。其实我们都是脆弱的,要正视这一点。

6 comments:

7,8片枫叶 said...

你说的那位年轻父亲的故事我也知道,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叫做本村san的吧.十分钦佩他,10年来在其生活中定有许多你我所意想不到的苦痛迷惘,相信他在妻儿之死追求少年之死的过程中,体会到了更深一层的生命的含义.
我们可说生活在幸福中,如果妳对幸福的定义不是过分之高的话,可是我们会根据年纪的不同,见识的不同,理解的不同,境界的不同而对生命有不同的评价,正像aki在一段时间后回看自己的这篇文章时定会有不同的感慨一样,生命只是沧海一粟,生命只是白马过隙,生命也只是死亡的一瞬及在那一瞬所能回忆起的回忆而已.

aki said...

我很喜欢去看星空投影。好象是去认识一种逝去。
看到的太阳,永远是8分钟前的太阳。
散开星团M45,是400前的模样。
最远的光,是147亿年前,遥遥地伸展到此。
真的在这一刻,这些星球到底怎样了,我们无法同步地知道。

人很难看清现在。总要过去一程,方才认识过去。
而记忆的过滤,往往只剩下幸福的感觉。上天是宽厚的。

偶尔会看过去的文章,写了很多了,有的已经读上去感觉新鲜----忘了。有的看着很好,不相信是自己写出来的。呵呵。

7,8片枫叶 said...

居住在横滨时也很喜欢去看星空投影、在迷幻的光影乐音之中、睡得香.
前段时间无意中看到从前写给妻的情诗、好多语句都记不起来自己当时在暗喻什么、又不好意思问妻、谜题般的人生过去、呵呵.

aki said...

情诗,很浪漫,我没收到过。人常会爱上与己相反的类型。我经常恋上不写诗的草包,或是大俗人,花痴一类的。

横滨是个很美的地方,我在中国和日本都没去过很多地方,基本是在小地方,过着小小的日子。

谁说的:恋爱是一场美丽的误会。结婚是惨淡的和解。
现在还在横滨吗?

7,8片枫叶 said...

横滨是初道日本时的驿站、不过回想起来横滨的4年反倒是辛酸喜悦、回忆最多的一段日子.
现在已结婚生子、正是追求名利的大好时节、自是来到了名利都市-东京了.
aki san的照片来看、应是生活在娴静的生活之中吧、花盈庭院、漫踱"肥"狗、令人向往.

aki said...

我过了25岁就近似隐居啦,只要不太奢侈,有个工作就可以这样一直过下去了。
最近物价涨得厉害,希望不会破坏我的人生计划。
东京人工高很多,我看过几个工作,但牺牲太大,就没有搬去。我们这里薪水20万起,东京据说要多很多呢。我基本是颓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