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June 15, 2008

天籁之声


在我小的时候,音乐课叫作“唱歌课”。老师弹着脚踩的风琴,那声音通过广播传到每个教室,偶尔带些线路不好的嗞嗞声。
老师边弹边唱,第二遍就是同学们跟着唱,乐谱不熟,基本就是跟随着唱腔,鹦鹉学舌。乐谱是数字式的,1就是“多”,2就是“来”,3就是“咪”,低音就是下面加个黑点,高音就是上面加个黑点。类似现在的弦乐器的乐谱。
那个时候,音乐是“副科”,和体育、美术一样,不算数的。教育方针虽然说“全面发展”,其实也还是局限于算术、语文。
学校的音乐老师,一般都是“老师之花”,年轻而美----相对于其他老师来说。我的妈妈也是老师,所以我就更有机会听到老师们的绯闻,主人公大都是音乐老师。其实老师也是平常人,从小看到、听到他们作为妈妈的同事,普通的一面,是不觉得这个职业有些神秘的。而同学们当时都还觉得老师是高高在上的一群人。

妈妈所在的高中,校长喜欢刁难人。只要听到年轻老师之间谈恋爱,就会叫去谈话,说要“注意影响”。真不知校长先生的爹妈,是怎样生他出来的。
理科的老师们,都风趣而喜欢开玩笑。很多老师的家庭,夫妻是同行。而我的爸爸,是研究药物的一个书生,因此他们就尽拿不在场的人寻开心。
我小的时候,读书不笨,平时却有点呆。这些老师们都喜欢捉弄我。有位数学老师问我:一斤棉花和一斤铁,哪个重?
我想了很久,说,当然铁比较重。老师笑我,却不告诉我为什么答案其实是一样重,以至于我现在都还觉得,铁总是要比棉花重一点吧?
语文的老师妒嫉我的文才,他自己的儿子与我一个班,笨到极点。所以他每次都把我影射父母之类的作文,越级拿到高中部的办公室,给我妈妈看。妈妈一顿臭骂,但又觉得影射的手法本身是妙的,骂着骂着,就笑起来。
我觉得,到了初中时候,父母才开始承认,我有权拥有独立的人格。经过我长期而艰难的斗争。

音乐课在我们那个年代,一直都是不甚重要的。学音乐的唯一用处,就是有可能做一个音乐老师,而音乐老师的地位,一定比一位数学老师低很多。从没有人认为,生活里有音乐的乐趣,是很高尚的一件事。在开心或者不开心的时候,都有音乐这样一种抒发胸臆的东西,可以平复人的心灵。
自己看五线谱,是长大后的事了。因为想要督促小M的钢琴,仗着自己是成年人,一定可以跟得上。结果在某个比较忙的时候,她就超过了我,令我丧失了追上去的信心。她弹三拍子的《堇花的华尔兹》,我自学《柑橘花开的山岗》,我对三拍子的左手伴奏,始终掌握不好。曲子越来越难,当左手的伴奏,不止于“Do-So-Mi-So”的时候,我就开始忙乱不堪。

小M有一样才学超过我的时候,我开始尊重她独立的人格。所以她长成一个很特别的孩子。她的情绪,比起其他小朋友,总是很稳定,很少很少哭闹,从来没有赖在地上,只为吵着要一件玩具或者食物。她是富足的,因为精神上的平起平坐,而对物质的东西,完全不挑剔。
她3岁开始学钢琴,老师先问:是为了将来修音乐,还是玩?----大人回答说:能玩就很好。
她的第一个老师,是地方大学的音乐系毕业,主修唱歌。老师是个主妇,每天傍晚教一个附近的孩子,家里有一个钢琴室,放着一架大钢琴、一架竖式的钢琴、一架电子琴。落地的长窗,有着稳重色调的窗帘,铺着柔软的灰色地毯。老师是学唱歌的,所以很胖,以便于胸腔的共鸣。
你看唱声乐的女歌手,一般在舞台上,都是胖到裙子的腰身直通通,胸脯满溢在裙子上部,不用麦克风,声音可以共振到一个剧场。老师有时演舞台剧,是面向儿童、不计效益的慈善性音乐会,门票收得很低,由国家补偿演员们。而演员大都不以此为生,兴趣在先,能够启蒙一些小朋友,就很开心。
老师在各部戏中,扮演各种角色。因为她声音非常有穿透力,所以基本都是主演----比如一个少年,一位公主。演少年的时候,老师戴了一顶鸭舌帽,上穿一件蓝色的衬衣,和一件米色的背心,下身是一条短裤。裤腿下面,老师的腿很粗壮。以至于小M与我,经常不能入戏,忘了老师不是老师,在这部戏里,她是名叫Jack的少年。
公主戏的时候,声线单薄、形象姣好的歌手,只能演配角的皇后。而老师,当仁不让是主角的公主。她琅琅地说台词,荡气回肠地演唱公主的内心,身量却比戏里她的母亲茁壮许多。礼服袖子下的手臂,是鼓鼓的。
小M看到老师演戏,是很自豪的。对于其他观众来说,舞台上的人,似乎都是高于凡人的。而小M却在日常里,普通地接触着。
这位老师,有个非常好听的名字“衣早子”。我想这是某个季节美丽的别称。比如“秋衣尚早”之类。

老师从小M3岁教到8岁。她自己只有儿子,所以她自己也说,对于女孩子,不怎么明白应该怎样对待。她教授的方法,有些严格。一个音弹了几次,还是弹错,她就捉住小M的手指头,放到那个正确的音上,说:记住了,是这里。你的手指头要记住!
3岁的小孩子,是很难教的。能够听懂大人的话,已经蛮了不起了,但要专心听一个钟头、全部理解的话,恐怕不多。小M意思都懂,手却还跟不上思想。比如手要弯成拱形,往往弹着弹着,手背就平了。
这时候,老师又捉了她的手,翻过来,说:记住了,手心里有一个鸡蛋,不能松开手指,也不能太用力,要用整个手心含着这枚鸡蛋!
小M觉得严厉,有时有点怕。在4、5岁的一段时间里,她甚至认为弹琴是很苦的一件事,几乎很少自发地在家练习。偶尔,老师给她唱歌,她又想,索性改学唱歌好了。在钢琴上,至少自己不是一个天才。

有段实践,小M不肯练琴,甚至学写乐谱的功课都要到下星期上课之前,才匆忙地完成。现在还记得她学写“Do音记号”,用4B浓黑的铅笔,画得像一个大提琴的样子,最后把上下两个黑点涂得墨墨黑,黑到亮光光地。
aki曾经是个用功的好学生,所以总安慰她:在你学一件东西的时候,必定有几个波浪似的曲线。喜欢了,遇到难的部分,于是不喜欢了,然后你一再练习,度过难关了,又喜欢了,接下来又是一个新的难关,如是重复向前。凡事如此。
她其实也算乖了,从没有在老师面前哭过。小孩子一哭,大人就很无措的。她知道这是无赖的抵抗方法。其他同龄的小朋友,只能上30分钟的课,她3岁就是每周一小时的课程。每个星期五,上完钢琴,就觉得一个星期过去了,有两天时间可以自由地玩。
基本上,aki认定,这个小孩,不是肖邦,不是莫扎特。那种天才,几百年不出一个的,好歹也给了她机会,否则若是天才,埋没了恐怕很愧对世界音乐界。

小M在7岁的时候,衣早子老师随着她先生的工作调动而搬家,只可以换老师。
在日本,小孩子学乐器,也有YAMAHA的那种班级,仗着是钢琴的生产商,一个教室摆上十几架钢琴,一个老师可以同时指导几个学生。小M是个很懂人情世故的小孩,所以,更适合跟随私人的教师。也希望她多接触各种成年人,受到不同人格的影响。

她从7岁至今,从师律子老师,是aki替她求学求来的。律子老师非常非常美,从说话的姿态、表情,到衣着,四十多岁的人,这样的美丽是不多见的。她毕业于东京艺术大学的钢琴系。那是众所周知的、云集了全日本天才的大学。比如它的入学考试,单单弹琴十几年,手法纯熟,是进不了大学门的,它看你是不是天才,有没有与生俱来的热爱与感受力。它的美术系也同样出名。
律子老师平常地结了婚,平常地抚养3个儿子长大,他的先生也爱音乐,却并不以此为职业。收入应该很好,但不是很忙的那种,他的收入和闲暇的时间,比例刚刚好,以至于有钱花,也有时间去花钱。钱都花在音乐上,他们夫妻在宅子地下,造了一个地下音乐室,用了昂贵的隔音装置。在他家后院,有几个烟囱般的通风孔,和一个玻璃的房顶。3个孩子耳濡目染,从小都会两种以上的乐器。一家人凑在一起,一个音乐会绰绰有余,任凭在地下弹琴、打鼓,地下就是另一个世界。在社会充满无力感的时代,孩子们找到了心爱的宣泄方式,激情得到释放,又因音乐,成为温暖、可亲的好孩子。
大孩子上了东京大学,学经济,最拿手是打鼓,还有电吉他。第二个孩子读书也好,业余参加了名古屋的一个乐队,第三个小孩还是中学生,受父亲的影响,拉得一手好二胡。弦乐器是很微妙的乐器,没有确定的音,全凭感觉,玩得好,就能触动到人的深处。所以有“心弦”这个词语。
律子老师的先生,因为二胡的一些来自中国的曲子,曾经借助过我的中文,来了解曲子的背景。我跟他说《赛马》的习俗,《在那遥远的地方》是多么美丽的民歌。他说:那句歌词真可怜巴巴哟----我愿做一只小羊,跟在你身旁,每天看你把细细的皮鞭,打在我身上。日本的男人,绝对不会这么说,也难以理解这种示爱方式。
我说:那是不同的温柔。
我的故乡,有著名的《二泉映月》,这是难曲之一。我跟他说皇帝的题词,无锡的山水,曾经是多么安逸富足的一个小地方。然后我拐弯抹角地说,大凡出产米的地方,女孩子都生得漂亮。因为水稻需要灌溉,水秀之处,必得美人。

如果说衣早子老师是秀才,教会小M钢琴的基础,中规中矩。那么律子老师是天才。她每周只教小M半个小时,而小M在第一堂课后回来,就哇啦哇啦地叫:原来音乐是奇妙无比的!
据说,那天老师弹琴给她听,告诉她一个旋律,怎么变化,这样弹就很悠扬,那样弹就很欢快,全靠灵犀与你的想象。律子老师表扬她基础很扎实,手势标准,说谢谢前面的老师,这样以后就很好教。
小M就这样爱上钢琴,一有空就掀开琴盖在丁丁冬冬地弹,再不用大人催。
律子老师有“绝对音感”,一个曲子,听过,就能把合奏中各种乐器的不同乐谱,分别写出来。这其实也是一门生意。比如歌手发表新歌,在此之前,对于乐谱定会再三保密。而新歌发表后,卡拉OK的新曲配送公司,就必须在一夜之间,把曲子做出来。手上紧紧凭着一张CD,来复制原曲,需要天才的音感。无人可以取代。
上周课后,老师邀小M去参加一个“发表会”,原是为她先生的门徒准备的,地点订得很奇怪,是在一家居酒屋。店主也是同道之人,听说为了买下一台梦寐以求的钢琴,拿一块土地作了交换。那架钢琴的名字,就是
Bösendorfer。读作“贝赞多佛”。
律子老师说:难得的机会,希望小M有机会摸一下这种名乐器。应该是一生都很难得的机会,全世界仅有7架的钢琴。
我不懂乐器,自己弹的,是电插头插插的日本制造的ROLAND。我的耳朵,也分辨不出100万和1000万的区别。查了一下才知道,世界上的钢琴,顶级的是Steinway和Bösendorfer。后者的一般钢琴,都要一千万的市价。而它的琴身、琴壳、甚至支柱,都是用和响鸣板同样质地的木头来制造,以至于它和顶级的小提琴一样,岁月的沉淀,另音质更趋于成熟。整个巨大的钢琴,就是一个共鸣体,很多名家都指名只用这个牌子。比如李斯特。

律子老师说:小孩子接触一些瑰宝、和尚且不能完全理解的文化,并不是浪费。这种偶然的机会,或许成为她长大以后的一个梦,一个终生喜爱的东西。所以我一定要给她摸一次这架名器。
小M眼睛闪亮,她知道自己的手,总不是很干净,老是吃了东西,就去摸摸这个那个。
老师跟她说:琴上写着呢,请先洗手。键盘都是象牙制造的。洗了手就不碍了。选两个自己拿手的曲子,再告诉我。
小M回家后猛弹30万的钢琴,定下来:宫崎骏的电影《TOTORO》的主题歌,和迪斯尼的《A little world》。其实我很爱听她弹《EDLWISE》,宝雪花。但我不想左右她,不说。

一直观察着小M的成长,小M很幸运地有过分别是秀才和天才的老师,她们都给她不同的教育和影响。使她拥有不同的侧面。
我想,我们很多大人,都以为要把小朋友的心灵和脑子装满知识,这是社会和大人的责任。
其实,我觉得,做得最好的教育,是把小孩子做成一块细密的海绵----让他有朝一日,与自己喜欢的东西邂逅,发现其妙处,并终身受益。不管这样东西,是否有关他所从事的职业。
当然,我,还有在这里的大多数人,都未能如此幸运。我们,充其量,只是一块大量知识的载体,而非感知体。

10 comments:

Blackwidow said...

Aki's childhood music class just like mine! What you said at the last paragraph is very true. I learn piano at young age too, about 3. At 7, 8 I finally got it and fall in love with performing but later gave it up as I found my creativity took over the urge to express in music. My parents were very supportive and today I'm doing what I love since then for living.

aki said...

我觉得很多人穷其一生,都不能找到自己到底喜欢什么,醉心于什么。
有些人甚至不曾寻找。
或许,太多的灌输,反而影响了本能的感性。

很喜欢雨林的那组照片。看去好开心。

Anonymous said...

我是乐盲,五音不全那种的。
我觉得小孩子的教育,比较麻烦,不受大人的控制。

aki said...

唱歌我也没有技巧,只凭嗓子。

而小孩子的教育,是要过了很多年才能知道结果的,看到结果时,已经来不及挽回。

Jessica said...

我小学时候的音乐课,大概也都是跟着唱,乐理知识很少。
音乐老师温柔又美丽,叫白雪。至今还记得拾到老师的笔记本交还给她时恭敬的心情。呵呵。

初中的音乐老师身材不纤细,有些凶。当时觉得这样的人交音乐还真是少见呢。

Joanna said...

小m好可爱,aki又那么细腻而智慧,受影响,想来日后成人的小M一定很棒。

aki said...

jessica我们小时候都差不多,或许我还比你老些呢。
现在音乐课应该稍微高级一点了吧?

joanna,小M目前来说,还是一个只知道玩的小孩子。日本的老师说,小孩子的工作就是玩。

Jessica said...

不知道现在小学初中的音乐课怎样。。。
对非音乐专业的人,大学的音乐课是选修。课程种类很多,但基本都是欣赏性的。
我念大学的时候很爱选修这些音乐美术之类的课,非常轻松,内容又喜欢,而且,相当容易赚学分 :P

7,8片枫叶 said...

对音乐或美术有极高素养的人,人生观念·物事的思考方法都与常人不同--我感觉.
她们可以从我们理解不到的另一个层面去思考问题,甚至包括洗澡时先洗身体的哪一部分--我猜想.
所以,她们要么就是人类舵手,要么就是社会蛀虫--占据地球上人口99%的普通人的观点来看.

aki said...

jessica,我对音乐基本不很敏感,在大学时,选修过芭蕾,有一分,但中途而弃,最后没有拿到分数,以至于第二年匆匆选了革命史。
挫折的原因,是我很呆,运动神经不好,往往她们都已经把手放下来,只有我一个人还在往上举。很臊。

7,8片枫叶:说得有理。音乐、美术和外国话、色彩感觉、直觉能力都是右脑,无不关联。右脑极其发达的人,几乎可以从外观就发现特征。
同样一件事情发生时,他们的感想往往与众不同。
小m现在还只是喜欢,并不具备超人的天分,不知长大后会是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