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August 06, 2008

空蝉



今年的夏天,热得异常。本来我的房子,前面是稻田,哪怕白天很热,到了晚上,水上吹过来的风,是带着凉意的。
每年只有几个晚上,会用得到空调。而今年却这样反常,有时早晨一起来,周围就是热烘烘的,开开洗衣机,一身汗,去院子里浇一遍水,又是一身汗,头发的汗水味,最最受不了,只有自己闻得到,一天需要沐浴数次。

丝瓜爬呀爬,已经到达二楼的屋檐,接下来不知它往哪里去。开的黄花都是公的,不曾给我结一根果子。但是有一天早晨,我在二楼窗台时,忽然看到一根弯弯的东西,吊在房顶上,嘲弄地看着我。后来一查,才知道,丝瓜要开大量的雄花,进了8月,花柄处才有雌花开出来,一旦受孕,丝瓜日长夜大。看到第一根丝瓜,赶紧拍照留念,并把它火速摘下来,炒了鸡蛋吃了。
小M说我庆祝或是纪念的方式很特别,带有破坏性。
我说:嗯,aki有游牧民族的无常感,好东西不赶紧吃进肚子,明儿个不定就不是我的了。
苦瓜的藤,不怎么往高里去,它喜欢聚在一处,结了几根满身疙瘩的幼果,像土做的手榴弹,垂在丝网下,顶上留着一朵嫩黄的花。苦瓜叶子是翠绿的,不如丝瓜浓郁,叶子也相对较小,边缘锯齿较深,这使它带有一种娇气。
扁豆的叶子,像心。长串的白花朴素,带点芬芳。蔬菜的花大抵如此,因为它会结果,用不到妩媚。

早晨出去浇水,被长脚蜜蜂蜇了一口,眼看着红肿起来,这里有个迷信的说法,蜜蜂的毒素,用小便浇一下,就可以中和。因为小便里含有碱性的阿莫尼亚。而小M就比较科学,说要用冰块冷却。
小时候在乡下,根本不在意这一点点,被蜜蜂扎到,已经是隔了几十年的事情了,居然蛮痛,但是到了下午就好了。
这里还有种危险的大黄蜂,扎到了,有休克死的危险,必须马上去医院。
安全的,就是抓抓知了。

拿了一个网兜,举在头顶,去附近的树林抓知了。我们小时候,曾经把知了抓来,剪去翅膀,放在火上烤,然后吃它的两块胸肌。后来才知道,知了在成虫之前,先要在地下捱3-6年,那个时候,它没有视力,全身是白色的,在地下吸食植物的根里面的树汁。鼹鼠是它的天敌。
一次次蜕皮,最后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鸣鸣鸣”地叫着,召唤雌性。雌虫不会叫,它在受胎后,把卵生在枯枝里面,卵在第二年的梅雨季节孵化,幼虫马上潜入地下生活。经历了好几年的黑暗,它才在某一年的夏天,钻出泥土来,捡一个清静的地方,趁夜黑风高,翻着筋斗,蜕掉最后一层皮,此时,它通体白色,像一个羽翼的天使。在风里吹干翅膀,它慢慢变成黑色,当它终于可以飞翔的时候,太阳升起,各路天敌也都起床了。它在重重危险中,余命仅仅只有一周到十天,而它必须赶紧弄到一个老婆,把自己的DNA注入,然后它就终于完成了处心积虑多年以来的任务,精疲力尽地死去。
当年我们烤烤就吃了,使它多年才见天日的命,一瞬间就葬送了,还来不及求偶。实在很残酷。

听得知了叫,随着声音,多半可以找到它们栖身的地方,灰色的背脊,两片透明的翅膀,充满热情地叫啊叫。我想要抓它,只是想给小M看一下蝉的身体结构。比如复眼、吸管、昆虫的特征和雄性胸前的共振板,然后我就会放它走路的。
谁知知了看着鲁钝,逃起来却很敏捷,抓了半天,一个没有。只捡了一只过世的,掉在树底下。我给小M看,她却尖叫起来,说是原来最怕知了。我说:你不是说过最怕蚂蚱吗?她说都怕。

蝉,倒令我想起《源氏物语》里的一个人物,名叫空蝉。这个人物,最终没有屈从光源氏,却是在几十个女性中印象极深的一个。
空蝉出生于中等贵族的家庭,嫁给一个老得可以做她父亲的、也是中流贵族的男人做续弦,比她的继女大不了多少。光源氏因为一次巧合,听说她生得美丽,兴趣高雅,也写得好诗,就开始追求她。有一次夜里,他借拜访的机会,潜入空蝉的闺房,空蝉大惊,没有料到他会如此大胆,手足无措地哭了起来。
光源氏一笑置之,在她耳边说:即便你叫了,有人来了,我的地位高高在上,都是没人敢拦着的。
然后他就开始诉说长久以来的相思之情。空蝉一路哭着抵抗。
原文写得很暧昧,古书的香艳片断往往含蓄,你只能靠猜,才知道他们是不是有了“实事”。估计在这里,空蝉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最后输给了他的魅力。

译一段原文来考证。
我原本是很老实的人,因为勉强硬起心肠回绝他,令他很为难,但也反而令他更加有了兴致。我不知怎么办才好,被他年轻勇猛的热情所推倒。
我懊恼地哭着,他拥着我,和刚才不同的是,更加有了自信和余地,用尽了言语,来安慰我。
“可爱的人,不要再这样哭了,你这么哭着,好象我杀了人似的。我让你陷入痛苦么?我是觉得,与你相见,并有了这样的姻缘,从心底里欢喜着。为什么你要这样讨厌我呢,你不想,或许我们前生就有如此缘份?你不要像没有经历过男女情事的小姑娘一样,只是悲伤地哭呀。”
我看他埋怨我,心里无比混乱,说出来的话,几乎都不能相信是自己的声音:“自己如果还没有成为受领(官职,中等官员)的妻子,如果自己还是一个未定终身的姑娘,在你的情爱下,或许会做一些身份不相当的梦,祈求你有一天真心地爱上我。但是现在我的身份,发生这样的事情,只是耻辱、悲伤、和心乱如麻。现在一切都晚了,就只能当这件事情没有发生过,以后就忘了我吧。”
他听了,只是与我诉说爱情,温柔地爱抚着我,约束着未来,想要给我勇气。啊,那热情,那细致的爱抚,我在身体和心上披起盔甲,千万不能与丈夫相比。在痛苦的深渊里,我只想在这一刻请他杀了我。

----看这个写法,想来是有了这一夜的恩爱了。之后,光源氏马上送来了情意绵绵的书信,并说要尽量寻找机会,来与她相见。而空蝉又开始披上盔甲,不回信给他,并在心里忏悔。光源氏一向以来,很少遇到能抵抗自己魅力的女人,这一来,反而更加地念念不忘。
古话说得好: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后来光源氏又找机会,去拜访这个官,并住夜。空蝉在黑暗里感觉到她一生都难忘的那个人的气息,和他身上与生俱来的奇异香气,只是感觉恐惧,恐惧自己无法抵挡他的魅力,于是在一瞬间,她匆匆逃走,并留下一件贴身的丝绸长衫。那天她是和继女红荻一起睡的,光源氏进来,直到把红荻抱到怀里,才知道弄错了人,但只有将错就错…他离开的时候,把她的衣服带走了。空蝉在隔壁房间里听得一切。
光源氏后来写信来,说她如蝉蜕,不该就这样逃离了他。之后他再也没有机会靠近并冒犯空蝉,却一生敬爱她。
即便他有一次,远远地在白天看到她的身影,其实不见得华丽,身材单薄,相貌说不上出众。他还是很看重这个抗拒他的女人。
空蝉在丈夫去世后,出家做了尼姑,光源氏照顾着她,给她提供了清净雅致的庵堂。并把空蝉的胞弟,收作自己的仆人,说看着隐约有姐姐的样子也是安慰。

空蝉一直都被拿来做教育女人的材料,说是矜持,才能令男人看重你。男人希望你乖乖地跟她,而当你真得这么做了,他又在心里看轻你,并觉得这个女人原是淫荡的。

我捡着蝉,在想,到小M几岁的时候,可以给她讲情色故事了。她的同学里面,已经有小孩子开始不相信圣诞老人,也不相信婴儿是送子鸟衔在嘴上,送到人世间来的了。

Friday, August 01, 2008

远古的声音


避暑的去处,可以是山,可以是水。然而又想不晒太阳的话,只可以去钻山洞。
这个夏天,因为一年以来着手的一项事业,过了一个关又是一个,现在又在等一纸批文,所以在家赋闲,偶尔出去见见客人,打探一些情报而已。非常不习惯这种闲散,有朋友说:看你一直都在忙,就当是神仙给你个假期,好好地玩罢。
我说:世上鬼是有的,神仙是没有的。

中国大好河山,比如我的老家,附近有个叫宜兴的地方,多钟乳洞。著名的叫“善卷洞”----非常好听的名字,像是仙人取的。宜兴的泥巴比较特殊,出产茶壶和一种男人夜里用的尿壶。但现在世面上的茶壶大都中看不中用,对我来说,一律都嫌小,我是牛饮。
还在小M很小的时候,我们去过日本的滨松,那里有个大的山脉,山的肚子里有一个有名的钟乳洞,洞内有小河、大厅、瀑布,令人不可思议。但是当年小M胆子小,一进去就开始嗷嗷地哭,吵着要快点逃出去。我一边抱着她往前跑,一边飞快地观光,嘴里安慰她:快到出口啦。其实很心痛两张门票。
远远地看到出口的亮光了,小M破涕为笑了,说要下来看了。到了出口,她又建议我们回头重走一遍。我很气她这样刁难我。

她对钟乳洞的恐惧,来源自一个故事,是我和弟弟小时候,听大人讲的。听过好多次,版本不同,都是叫小孩子要听话的意思。大体情节是,暑假,有几个大学生,结伴去宜兴的山洞里玩。他们走啊走,钟乳洞真是太奇妙了,大自然如此伟大。而且山洞里面还有延伸的岔路,有些不曾开辟,只写了“游客止步”的字。他们仗着年轻勇敢,又是几个人一起,就决定钻进去看个究竟。当他们钻过一条石头缝隙后,眼前一片黑暗,拿手电一照,才发现别有洞天,是个巨大的厅。周围还有很多的路通往各处,于是他们有人想去这边,有人想去那边,争论不休,最后决定兵分两路,互相叫声为号。
走啊走,现在各自只剩一半人了,他们能听到对方的声音,也不至于害怕。本身这种男女混合的组合,能最大限度地发挥男人的勇气和傻气,而女人往往很听话地跟着走,以示柔顺。
渐渐地,在他们经历了几个岔道以后,对方声音也听不到了,他们忽然有些害怕,想要回头。越急越错,回去的路都找不到了,反而使他们越来越往岔道的小路上走,并更加进入山的腹部深处。
好在他们不用喝小便,泉水是有的。只是阴森森地凉,并且没有饭吃。饥寒交迫,他们只能抱成一团,坐着等待营救。此刻他们很后悔应该跟家里或者朋友说一声去了哪里。

家长不知他们的去向,就打电话去学校问,暑假了,我家的孩子还没回来。学校说,早就解散了,不可能还没到家。
后来都着急了,打听来打听去,才在一个月之后,有位学生想起来:好象他们说要去善卷洞玩哦。
于是,出动了很多人去找,找的人,带了照明、粮食、粉笔、绳子。找的人也有迷路的,山洞里回荡着杂乱的声音,但有时听得到叫声,却看不到人。
最后发现他们的时候,发现,肥一点的还活着,瘦一点的已经油竭灯枯。

我的妈妈讲给我听,一是不要不声不响外出,二是不要被朋友牵着,不好意思回绝,就跟着做蠢事。三是平时要多吃点饭,存一点肉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
于是我就一直很小心,虽然我不是一个很适合集体活动的人,但我抑制了自己标新立异的欲望。
小M要听带一点恐怖的故事,我就讲给她听,而且,小孩子听同一个故事,是很多遍都不会厌的。我就讲了一遍又一遍,每次添油加醋。

钟乳洞的神奇,是岁月。你感觉到,岁月不是一年一年数着过的,而是一百年一千年为单位,人的肉体,根本只是草生一季,转瞬就灰飞烟灭的一种东西。介绍上说,山里的泉水,带着空气中的二氧化碳,变成弱酸性的碳酸水,滴在石灰岩上,岩石表面有溶解的现象发生,一般要滴水穿石,形成一个人可以钻进去的洞,需要一万年之久。而含有钙离子的水,又慢慢地再结晶,转化为碳酸钙(Caco3),一百年只能长3厘米。
看到这一块钟乳石,形状像巨人的腿,大致估计一下,起码也长了万把年。一万年这个概念,不知道那个时候,人是不是猴子。或许猴子都还没有,只是几条草履虫。
以前有个说法曾经很流行过----可乐溶解骨头,原理上是可能的。碳酸水带有弱酸性,与钙发生化学反应。

看钟乳洞的感慨,和看星空是差不多的,天地岁月是这样地无始无终,而人的生命和文化,我们自以为悠久流长,不过是那么一瞬。
好比夜空的烟花,烟花自以为付出了一切,却只是在我们的网膜,停留了几秒。

钟乳洞里,有些住着奇怪的生物,比如入口处宽敞的,往往有大群的蝙蝠侠,蝙蝠侠的排泄物,又养活着昆虫老鼠之类。钟乳洞有地下暗河流过,水是清冽的,常年保持在10度左右。脚走在水里,膝盖生疼生疼的。
地下河阳光不到,养分并不多,只有一些非常清高孤僻的鱼种生存,这次去的地方,在入口处几十米,有几十条的“虹鱒”。背上有一根红色的线,象彩虹。鳟鱼和鲑鱼是同科,下巴稍稍突出,鳞片细密。它们已经完全适应这个阴凉清洁的水域,叫它们搬到普通的河里,反而是活不下去的。
还有一种多脚的昆虫,全身没有色素,没有视觉,呈白色的盲人状,它们的身体构造,只是为了适应生存在这个没有竞争的洞里。甚至还有白色的虾,也是一个道理。
大地仁慈,有一块地方,必定容得一种生命。


走出钟乳洞的时候,看到洞口的光,呈放射状射进来,洞口立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当年挖掘的时候,向左挖还是向右挖,难以决定的时候,忽然,右边有森森的凉气传来,于是工程人员就认准了方向,继续挖下去,结果才有眼前的别有洞天。
洞口插着鲜花。日本的神教,主张一物一神仙,凡是一样东西,就有一个仙人。这其实代表了对自然的敬畏。


这个钟乳洞,名叫“関が原鍾乳洞”,位于中部的伊吹山脉,伊吹山顶,只有7、8月才不见雪。在山脚走了一会儿,牌子上写:熊出没。所以就不敢再向深处去。
只把眼前的杉树林,拍了一张像片。因为这树林,感觉激发人的欲望,比如自杀,比如做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