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June 30, 2008

经济舱症候群(1)


匆匆地回国出差了一趟,本来第二天就想回来,结果,隔一天之后,机票可以便宜7千块,也就欣然推后一天,挤出时间去看看家里。

川菜馆
大小姐回家,不论早晚。在上海办完公事,有免费的饭吃,我才不要吃饭,情愿早点回家,肚子饿了的话,买一个粽子,插在筷子上边走边吃都无妨。只想用这有限的几个小时,去给父母看一下。但是中国的生意人,留饭实在热情,不吃饭就走,反而不礼貌似的。
去了“巴国布衣”,吃了一堆辣椒菜,要夸一下它的粉蒸肉。酥软香浓,味道刚刚好,不太粉也不太油,底下垫着青豌豆,吸了汤汁,入口即化。
鱼汤却一般。有些泥土气,我好象已经吃不惯河鱼了。我以为它是火功好,熬得香浓,细细吃了一口鱼肉,发现鱼肉事先煎过,这样,哪怕熬一点点时间,汤色都会成为乳白。我爱吃的鱼汤,只要几片生姜,一段葱,小火煮到白色,一定不要放油星子。
对过的人,已经辣得倒抽凉气,嘶嘶作声,我却刚刚好。

很久不在国内,边吃饭边打量民俗风情。
隔壁的桌子,是一群同事模样的人,为某人庆祝生日,里面有一对是配偶,估计已成婚,因为太太稍邋遢,素颜。周围那几个,也都步入尴尬的年龄,但似乎她们也很享受这种女人们吃饭的自在气氛。
这一类女孩子,大抵收入不错,也很会买东西,上海话叫“淘”,就像淘米一样,每条街慢慢踱过来,比较下来,买到一些很好看又合算的衣物。
她们吃了很多菜,以至于碟子堆起来,还要最后在上面堆一个蛋糕。很热闹地切了,却比人数多,就有女的在吃第二块。
不知今夏上海是否流行耳坠子,她们几个,都戴着叮叮当当的长坠子。这个东西,挂到东西可不得了。恋爱中的话,最好免了,省得勾来勾去。
我看她们很热闹,就想如果我不是去了国外,现在也是差不多的境况。不管如何,我是总会满足于现状的那种人。一旦决定,就不再多想其它的可能性,想了也是白想。

另有一桌子,一男一女,男的百般讨好,女的看去长相不错,只是盛气凌人,吃东西也并不优雅。吃到最后,她拿牙签挑起一块西瓜,举在嘴边。而那个男人堆着一脸的笑,跟她说话时,她不动地、拿视线越过那块西瓜,瞟一眼他。
我很为这个不争气的男人而气愤,这个态度,给她吃饭,还看她脸色,睬她干嘛呀。又一想,中国男女比例失调,100个男人里有几个是配不到一个老婆的,所以男人越来越低声下气,以求得一欢。
他们桌上剩下很多菜就走了。本来嘛,两个人,点了十来个菜,真是发昏了。

男女出来吃饭的很多,还有男的特地走下座位,绕到女的身边,只为了喂她一口西瓜的。男的平均以下,女的有些丑。面对这种搭配,我往往不明:他们在一起,是因为别无选择,还是情人眼里出西施,觉得互相都是美好而无以伦比的?
我想进谏国家决策的人,很多社会问题,都是人为地操作、遏制,才会引起的。
要说的是人口控制政策。这本来都是交给自然的东西,毛主席时代提倡生,后来嫌多了,又改成“晚婚晚育光荣”,再到后来,多得没法了,又强制不生。还在产床上,就给塞进一个节育环。我在这里接触国内来的劳工,有的人去看医生,发现多年的金属装置,长进肉里面,扯也扯不下来。最后要打了麻醉,用蛮力抠出来。日本的医生大都不擅长。

一个人,没有了家庭、家族观念,那么他就可以一身轻松,爱做什么就做什么。
我们小的时候,大人会说:那家人家是品行不端的,和他们的小孩,也不要多在一起。
现在,这种门户观念已经越来越淡薄。反正不可能建立一个大家族,自己不必站在族长的立场上,注意自己日常的行为,都可以让小辈心服口服。
人们看你的,只是有钱还是没钱。不管钱来得是否正当。所以,近年我看到的,是人心不古,世风日下。

男女比例失调,势必有一部分男性,生理和心理得不到满足,这部分人的绝对数字,也是很大的。他们的未来是怎样的,是否会把郁闷诉诸暴力,或是感觉到没有努力的意义,成为没有上进心的一群。

第二天我在街上买东西的时候,听到两个十几岁女孩子的对话。一个很气愤地说:我看到她把我从好友的名单里删除了,我很生气,我马上就删除了她。另一个说:以后不理她,既然她这样对你,你应当这样还击她。
不知道这个对话是否有典型性。我觉得,没有兄弟姐妹、姑表亲的孩子,以后处理人际关系,会越来越不成熟。
我们学习与他人相处,都是在很小的时候,与弟弟争东西、一起撒谎、挨骂的时候推卸责任、瞒着大人尝试冒险等等的行为中,慢慢积累起来的。打架打到痛了,我们就会知道应该用多少力气,才是恰当的。而我们疼爱弟弟妹妹的温柔感情,一生都不会改变。有爱的人,总是善的。打闹中,我们学会凡事的尺度。
以后的孩子们,到哪里去学这些。我为中国的孩子们惋惜。

国内的女人,现在好象比男人气焰更甚,是说在结婚前。结婚后,那就是钓到的鱼,不给饵吃了。
我在饭店里、马路上,看到貌似谈恋爱的情侣,总是男人殷勤地陪着小心,女人一会哭一会笑,把男人搞成神经病。男人即便挨了骂,甚至被勒令“你走开”,却还是拖后几步,走在女人后面,手里还帮她拎着个小包包。
或许我说这些,也带有个人的倾向,我是比较喜欢大男人主义一点的。只要你有本事,我就服你,你说得有道理,我自然肯听。
台湾和日本,男人在外面,都是爱支配女人的。但在家里,还是太太当家,有些场合,是男女分工不同,无关平等与否。

我和上海公司的人,吃了晚饭,看了食肆百景,就坐很晚的火车回家去。公司的人执意说开车送过去,我说:我回家是私人的行为,不用。我可不喜欢个人受了你的恩惠,到时候工作上,要批评你的时候,觉得不好意思。
公私不分,其结果往往变成一丘之貉。
深夜的火车,窗外漆黑,印着自己苍白的脸色。打了电话给爸爸,叫他来接。不是自己一个人不会回去,而是,父母老了,哪怕你是烦他们,他们都是高兴的。他们偶尔需要这种突如其来的儿女归家。

我一个人这里跑跑,那里跑跑,最奇怪的,就是从来没遇到过小偷或是强盗。总是自嘲,或许因为我看上去实在不象有钱。在无锡车站,有出口处的阿姨大声吆喝我,“哎哎哎,毛丫头。”三十几的人了,居然被吆喝是毛丫头,所以我在路上总是很安全。这是我保护自己的方式。

*没有带相机在身边,照片是借来的“无锡二泉”。想当年,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地方,就连皇帝都来题词呢。

Sunday, June 15, 2008

天籁之声


在我小的时候,音乐课叫作“唱歌课”。老师弹着脚踩的风琴,那声音通过广播传到每个教室,偶尔带些线路不好的嗞嗞声。
老师边弹边唱,第二遍就是同学们跟着唱,乐谱不熟,基本就是跟随着唱腔,鹦鹉学舌。乐谱是数字式的,1就是“多”,2就是“来”,3就是“咪”,低音就是下面加个黑点,高音就是上面加个黑点。类似现在的弦乐器的乐谱。
那个时候,音乐是“副科”,和体育、美术一样,不算数的。教育方针虽然说“全面发展”,其实也还是局限于算术、语文。
学校的音乐老师,一般都是“老师之花”,年轻而美----相对于其他老师来说。我的妈妈也是老师,所以我就更有机会听到老师们的绯闻,主人公大都是音乐老师。其实老师也是平常人,从小看到、听到他们作为妈妈的同事,普通的一面,是不觉得这个职业有些神秘的。而同学们当时都还觉得老师是高高在上的一群人。

妈妈所在的高中,校长喜欢刁难人。只要听到年轻老师之间谈恋爱,就会叫去谈话,说要“注意影响”。真不知校长先生的爹妈,是怎样生他出来的。
理科的老师们,都风趣而喜欢开玩笑。很多老师的家庭,夫妻是同行。而我的爸爸,是研究药物的一个书生,因此他们就尽拿不在场的人寻开心。
我小的时候,读书不笨,平时却有点呆。这些老师们都喜欢捉弄我。有位数学老师问我:一斤棉花和一斤铁,哪个重?
我想了很久,说,当然铁比较重。老师笑我,却不告诉我为什么答案其实是一样重,以至于我现在都还觉得,铁总是要比棉花重一点吧?
语文的老师妒嫉我的文才,他自己的儿子与我一个班,笨到极点。所以他每次都把我影射父母之类的作文,越级拿到高中部的办公室,给我妈妈看。妈妈一顿臭骂,但又觉得影射的手法本身是妙的,骂着骂着,就笑起来。
我觉得,到了初中时候,父母才开始承认,我有权拥有独立的人格。经过我长期而艰难的斗争。

音乐课在我们那个年代,一直都是不甚重要的。学音乐的唯一用处,就是有可能做一个音乐老师,而音乐老师的地位,一定比一位数学老师低很多。从没有人认为,生活里有音乐的乐趣,是很高尚的一件事。在开心或者不开心的时候,都有音乐这样一种抒发胸臆的东西,可以平复人的心灵。
自己看五线谱,是长大后的事了。因为想要督促小M的钢琴,仗着自己是成年人,一定可以跟得上。结果在某个比较忙的时候,她就超过了我,令我丧失了追上去的信心。她弹三拍子的《堇花的华尔兹》,我自学《柑橘花开的山岗》,我对三拍子的左手伴奏,始终掌握不好。曲子越来越难,当左手的伴奏,不止于“Do-So-Mi-So”的时候,我就开始忙乱不堪。

小M有一样才学超过我的时候,我开始尊重她独立的人格。所以她长成一个很特别的孩子。她的情绪,比起其他小朋友,总是很稳定,很少很少哭闹,从来没有赖在地上,只为吵着要一件玩具或者食物。她是富足的,因为精神上的平起平坐,而对物质的东西,完全不挑剔。
她3岁开始学钢琴,老师先问:是为了将来修音乐,还是玩?----大人回答说:能玩就很好。
她的第一个老师,是地方大学的音乐系毕业,主修唱歌。老师是个主妇,每天傍晚教一个附近的孩子,家里有一个钢琴室,放着一架大钢琴、一架竖式的钢琴、一架电子琴。落地的长窗,有着稳重色调的窗帘,铺着柔软的灰色地毯。老师是学唱歌的,所以很胖,以便于胸腔的共鸣。
你看唱声乐的女歌手,一般在舞台上,都是胖到裙子的腰身直通通,胸脯满溢在裙子上部,不用麦克风,声音可以共振到一个剧场。老师有时演舞台剧,是面向儿童、不计效益的慈善性音乐会,门票收得很低,由国家补偿演员们。而演员大都不以此为生,兴趣在先,能够启蒙一些小朋友,就很开心。
老师在各部戏中,扮演各种角色。因为她声音非常有穿透力,所以基本都是主演----比如一个少年,一位公主。演少年的时候,老师戴了一顶鸭舌帽,上穿一件蓝色的衬衣,和一件米色的背心,下身是一条短裤。裤腿下面,老师的腿很粗壮。以至于小M与我,经常不能入戏,忘了老师不是老师,在这部戏里,她是名叫Jack的少年。
公主戏的时候,声线单薄、形象姣好的歌手,只能演配角的皇后。而老师,当仁不让是主角的公主。她琅琅地说台词,荡气回肠地演唱公主的内心,身量却比戏里她的母亲茁壮许多。礼服袖子下的手臂,是鼓鼓的。
小M看到老师演戏,是很自豪的。对于其他观众来说,舞台上的人,似乎都是高于凡人的。而小M却在日常里,普通地接触着。
这位老师,有个非常好听的名字“衣早子”。我想这是某个季节美丽的别称。比如“秋衣尚早”之类。

老师从小M3岁教到8岁。她自己只有儿子,所以她自己也说,对于女孩子,不怎么明白应该怎样对待。她教授的方法,有些严格。一个音弹了几次,还是弹错,她就捉住小M的手指头,放到那个正确的音上,说:记住了,是这里。你的手指头要记住!
3岁的小孩子,是很难教的。能够听懂大人的话,已经蛮了不起了,但要专心听一个钟头、全部理解的话,恐怕不多。小M意思都懂,手却还跟不上思想。比如手要弯成拱形,往往弹着弹着,手背就平了。
这时候,老师又捉了她的手,翻过来,说:记住了,手心里有一个鸡蛋,不能松开手指,也不能太用力,要用整个手心含着这枚鸡蛋!
小M觉得严厉,有时有点怕。在4、5岁的一段时间里,她甚至认为弹琴是很苦的一件事,几乎很少自发地在家练习。偶尔,老师给她唱歌,她又想,索性改学唱歌好了。在钢琴上,至少自己不是一个天才。

有段实践,小M不肯练琴,甚至学写乐谱的功课都要到下星期上课之前,才匆忙地完成。现在还记得她学写“Do音记号”,用4B浓黑的铅笔,画得像一个大提琴的样子,最后把上下两个黑点涂得墨墨黑,黑到亮光光地。
aki曾经是个用功的好学生,所以总安慰她:在你学一件东西的时候,必定有几个波浪似的曲线。喜欢了,遇到难的部分,于是不喜欢了,然后你一再练习,度过难关了,又喜欢了,接下来又是一个新的难关,如是重复向前。凡事如此。
她其实也算乖了,从没有在老师面前哭过。小孩子一哭,大人就很无措的。她知道这是无赖的抵抗方法。其他同龄的小朋友,只能上30分钟的课,她3岁就是每周一小时的课程。每个星期五,上完钢琴,就觉得一个星期过去了,有两天时间可以自由地玩。
基本上,aki认定,这个小孩,不是肖邦,不是莫扎特。那种天才,几百年不出一个的,好歹也给了她机会,否则若是天才,埋没了恐怕很愧对世界音乐界。

小M在7岁的时候,衣早子老师随着她先生的工作调动而搬家,只可以换老师。
在日本,小孩子学乐器,也有YAMAHA的那种班级,仗着是钢琴的生产商,一个教室摆上十几架钢琴,一个老师可以同时指导几个学生。小M是个很懂人情世故的小孩,所以,更适合跟随私人的教师。也希望她多接触各种成年人,受到不同人格的影响。

她从7岁至今,从师律子老师,是aki替她求学求来的。律子老师非常非常美,从说话的姿态、表情,到衣着,四十多岁的人,这样的美丽是不多见的。她毕业于东京艺术大学的钢琴系。那是众所周知的、云集了全日本天才的大学。比如它的入学考试,单单弹琴十几年,手法纯熟,是进不了大学门的,它看你是不是天才,有没有与生俱来的热爱与感受力。它的美术系也同样出名。
律子老师平常地结了婚,平常地抚养3个儿子长大,他的先生也爱音乐,却并不以此为职业。收入应该很好,但不是很忙的那种,他的收入和闲暇的时间,比例刚刚好,以至于有钱花,也有时间去花钱。钱都花在音乐上,他们夫妻在宅子地下,造了一个地下音乐室,用了昂贵的隔音装置。在他家后院,有几个烟囱般的通风孔,和一个玻璃的房顶。3个孩子耳濡目染,从小都会两种以上的乐器。一家人凑在一起,一个音乐会绰绰有余,任凭在地下弹琴、打鼓,地下就是另一个世界。在社会充满无力感的时代,孩子们找到了心爱的宣泄方式,激情得到释放,又因音乐,成为温暖、可亲的好孩子。
大孩子上了东京大学,学经济,最拿手是打鼓,还有电吉他。第二个孩子读书也好,业余参加了名古屋的一个乐队,第三个小孩还是中学生,受父亲的影响,拉得一手好二胡。弦乐器是很微妙的乐器,没有确定的音,全凭感觉,玩得好,就能触动到人的深处。所以有“心弦”这个词语。
律子老师的先生,因为二胡的一些来自中国的曲子,曾经借助过我的中文,来了解曲子的背景。我跟他说《赛马》的习俗,《在那遥远的地方》是多么美丽的民歌。他说:那句歌词真可怜巴巴哟----我愿做一只小羊,跟在你身旁,每天看你把细细的皮鞭,打在我身上。日本的男人,绝对不会这么说,也难以理解这种示爱方式。
我说:那是不同的温柔。
我的故乡,有著名的《二泉映月》,这是难曲之一。我跟他说皇帝的题词,无锡的山水,曾经是多么安逸富足的一个小地方。然后我拐弯抹角地说,大凡出产米的地方,女孩子都生得漂亮。因为水稻需要灌溉,水秀之处,必得美人。

如果说衣早子老师是秀才,教会小M钢琴的基础,中规中矩。那么律子老师是天才。她每周只教小M半个小时,而小M在第一堂课后回来,就哇啦哇啦地叫:原来音乐是奇妙无比的!
据说,那天老师弹琴给她听,告诉她一个旋律,怎么变化,这样弹就很悠扬,那样弹就很欢快,全靠灵犀与你的想象。律子老师表扬她基础很扎实,手势标准,说谢谢前面的老师,这样以后就很好教。
小M就这样爱上钢琴,一有空就掀开琴盖在丁丁冬冬地弹,再不用大人催。
律子老师有“绝对音感”,一个曲子,听过,就能把合奏中各种乐器的不同乐谱,分别写出来。这其实也是一门生意。比如歌手发表新歌,在此之前,对于乐谱定会再三保密。而新歌发表后,卡拉OK的新曲配送公司,就必须在一夜之间,把曲子做出来。手上紧紧凭着一张CD,来复制原曲,需要天才的音感。无人可以取代。
上周课后,老师邀小M去参加一个“发表会”,原是为她先生的门徒准备的,地点订得很奇怪,是在一家居酒屋。店主也是同道之人,听说为了买下一台梦寐以求的钢琴,拿一块土地作了交换。那架钢琴的名字,就是
Bösendorfer。读作“贝赞多佛”。
律子老师说:难得的机会,希望小M有机会摸一下这种名乐器。应该是一生都很难得的机会,全世界仅有7架的钢琴。
我不懂乐器,自己弹的,是电插头插插的日本制造的ROLAND。我的耳朵,也分辨不出100万和1000万的区别。查了一下才知道,世界上的钢琴,顶级的是Steinway和Bösendorfer。后者的一般钢琴,都要一千万的市价。而它的琴身、琴壳、甚至支柱,都是用和响鸣板同样质地的木头来制造,以至于它和顶级的小提琴一样,岁月的沉淀,另音质更趋于成熟。整个巨大的钢琴,就是一个共鸣体,很多名家都指名只用这个牌子。比如李斯特。

律子老师说:小孩子接触一些瑰宝、和尚且不能完全理解的文化,并不是浪费。这种偶然的机会,或许成为她长大以后的一个梦,一个终生喜爱的东西。所以我一定要给她摸一次这架名器。
小M眼睛闪亮,她知道自己的手,总不是很干净,老是吃了东西,就去摸摸这个那个。
老师跟她说:琴上写着呢,请先洗手。键盘都是象牙制造的。洗了手就不碍了。选两个自己拿手的曲子,再告诉我。
小M回家后猛弹30万的钢琴,定下来:宫崎骏的电影《TOTORO》的主题歌,和迪斯尼的《A little world》。其实我很爱听她弹《EDLWISE》,宝雪花。但我不想左右她,不说。

一直观察着小M的成长,小M很幸运地有过分别是秀才和天才的老师,她们都给她不同的教育和影响。使她拥有不同的侧面。
我想,我们很多大人,都以为要把小朋友的心灵和脑子装满知识,这是社会和大人的责任。
其实,我觉得,做得最好的教育,是把小孩子做成一块细密的海绵----让他有朝一日,与自己喜欢的东西邂逅,发现其妙处,并终身受益。不管这样东西,是否有关他所从事的职业。
当然,我,还有在这里的大多数人,都未能如此幸运。我们,充其量,只是一块大量知识的载体,而非感知体。

Thursday, June 05, 2008

雨季再来


入梅了。比去年早了一个星期。
在接踵而来的世界动荡里,梅雨和往年一样地来了。我的小浆果,在长雨的季节前,收获完毕,全部吃完,不够做果酱了。玫瑰未能在梅雨前开完第二茬花,雨水令花的脖子沉重,开得低垂,颜色却娇艳水灵。
雨水对于玫瑰是很不利的,飞溅的泥水,会带来黑星病的细菌。我尽量转移它们到屋檐下,却不能容纳全部。
Bazil趁着雨季,摘了顶部扦插,无性繁殖成功。这件事很有趣,令我重复不已,弄得到处都是小苗,做沙拉找不到一张成年的叶子。
三毛写了《雨季不再来》。在那个温暖潮湿的热带岛国,年轻的女孩子,她的忧郁,就像脚上的凉鞋,总没有干的时候。

原油涨价,万物跟着涨。商家并没有多赚,只是无法在内部消耗这凭空添出的成本。比如我们烧着比较贵的汽油去上班,薪水却并不因此而上升。食物也是,为了节约石油,玉米、麦子、黄豆都发酵做了酒精,牛就没有饭吃,奶都挤不出了,黄油断档了,于是我不能烤蛋糕。而我吃了比较贵的饭菜,说的话,还是照原价卖。
很多商品不愿意失去顾客的支持,表示尽量使价格不变----但,少少地减去一些分量。比如“井村屋”的赤豆棒冰。他们冬天生产肉馒头,夏天生产冰棍。买了一包,赤豆好象没有以前多。
所以我也只好在这几天的工作中,降低浓度。上的夜课,我教的知识少些,聊的山海经多些。一看时间,嗯,下课。我省去中途的课间休息,结尾早放了10分钟,给他们省了一点电费和厕所的冲水。
美国打了一个喷嚏,以至于我的生活都有了巨变。
不曾为谁改变过生活,现在却是生活在改造我。曾经以为人类是中心的时代,一去不返。

梅雨要当心食物中毒。潮湿的天气,半天就可以坏掉一锅粥。忽然我想,或许我做不了青霉素,却可以试试做腐乳。
非常喜欢腐乳的味道。常吃一个叫“老奶奶”的腐乳,味道很正宗。上次回国的时候,因为液体物品的检查很繁琐,放在行李箱里面又感觉不好,所以没有带来。给小M吃去了最后一块,就售罄。小M是个有口福的小孩,她什么都能吃,从生鱼片、寿司,到地道的中国菜,都有绝对好的味觉。只有一样---皮蛋,有次碰到一个坏蛋,从此有点吃怕。
江南人家的早饭,就是吃腐乳和白粥的。榨菜我倒不怎么吃,偶尔吃无锡出产的一种芝麻酱。若有酱黄豆、花生米、肉松,就很地道了。黄豆和花生都是小粒的好吃。家里人有时吃扬州的酱菜,我只吃什锦菜里那一根长长的尖头青辣椒。最奇怪,是那宝塔菜,天生这个形状,巧夺天工。幼时以为是手巧的师傅雕出来的。
外婆和奶奶是完全不同的两个老人。奶奶健壮、能干,烧菜却是大人大味道,吃口重。外婆小脚,每天穿鞋子需要塞好大一团棉花,小时候我们心里取笑她愚昧裹脚,其实应该责怪她的母亲。那时说媒就是这样子:人样好,会干活,还有一双很小很小的尖尖足。----有本书说到中国男人的意淫问题,就是拿小脚说起的。外婆的小脚,导致她行动优雅缓慢,烧菜却精致,顶一个好厨子。她擅长红烧的菜式,酱油和糖的比例掌握得绝妙。
她会做腐乳。记得天气要冷一点的时候,几块长满了毛的疙瘩,很可疑,到最后却是鲜臭的腐乳,比店里瓶装的好吃许多。家里做的,非常细腻,在口中有玉或者油脂的光滑。但是外婆只做白腐乳。
红方,也就是玫瑰腐乳,是苏州人做的,加了红曲。现在吃来,觉得有一点突兀的甜。小时候却非常喜欢。还喜欢捞里面的米粒。红方一块,放在白粥之上,红色慢慢地扩散开来,小孩子索性拿筷子搅一搅,一碗都是粉红的。

不记得外婆做腐乳的细节,印象里就是我们几个小孩,去揭开面上的那层纱布,闻到一股子霉味,无锡话说是“霉陈气”。豆腐过了几天,就被毛茸茸的霉爬满,看不到四方的形状了。霉是黄色的,十分柔软,像婴儿细软的胎毛。我们的小手总是不干净的,也知道不可以摸,不敢。霉好比一个活物,成长着,怕摸了,就坏了。
酱也是可以做的,一样的毛,过程非常不卫生,夏天要在大太阳下晒,晒得越厉害越好吃。不知掉了多少灰尘和金龟子进去。
这种乡土生活养育的孩子,肠胃非常地好。我基本可以吃一年前的乳酪而无事。

梅雨嘛,霉很多,随便空气里掉几个孢子下来,就可以发酵我的豆腐。于是切了一盒出来做试验。
每隔5分钟,我就掀一下它的盖头,看有没有长毛。今天一天还没有。
小M说:你确定是这样做吗?浴室里面的霉菌,是黑色的哦。你这个,万一长了黑的、绿的、红的霉,要不要紧?
我说:黄的好象是不佳的,黄曲霉。其他的么,也不对。嗯,如果长了各色的毛,我们用喷浴室的漂白水喷喷就好。
小M说:漂白水不可以吃。
我想了一下,也没有更好的方法,说不定长得五彩斑斓,不可收拾。
于是我们想了一个保险的办法,做出来后,去送给一个男人吃,附加一包“正露丸”----这个中药是日本人民心目里的万金油,什么都治,主要针对肠胃。
我说:我们叫他尝了,观察会儿,没有问题,再自己吃。
小M不比我不刁。说:接下来是你,你吃了一天之后无恙,我再来。

说好了,我就只等今夜,美丽的、潮湿的空气里,孢子降落在豆腐上,它们将发生质的变化。
小M又讲,日本的纳豆,原先是偶然地、有人用稻草裹了豆,第二天,豆就变了,稻草上有纳豆菌,可以把黄豆烂得好营养、好消化。不如我们去前面田里捡些稻草来盖一下?
我觉得稻草有些脏,还会有虫子,就反对。
两个巫婆,在厨房里折腾这些古怪的东西,总有一天是要出事情的。但是这个过程,十分开心。

我家门前的水田,在耕地。这一片种的是“初霜”,插秧很晚。也是一个好品种的米。我看小型拖拉机在翻土,一群长脚白羽毛的鸟,跟在机器后面,吃逃出来的虫。蛇已经出动了,上周抓了一条,我和小M叫得像过节。说到蛇,前几天陪同一位国内来公干的商人,现在的商人都年轻才俊,比那种老头官僚要好伺候很多。我们去拜访客户的时候,人家给了鹿儿岛的特产“ハブ酒”29度的蒸馏酒,配合了几味汉方药。我以为有一条狰狞的毒蛇尸体盘踞在瓶子里。结果没有。听说,一条蛇要泡很多酒呢,要是一瓶用一条的话,这酒还不知怎么贵!
沐浴以后,我喝很小的一杯----塑料的量杯。我很奇怪,有时我很唯美,对这些倒不在乎。有的人喝一杯酒,还要弄来相配的杯子。可见我是不怎么爱酒的。
这个酒很甜,没有蛇的腥膻,喝下去后喉咙有点辣。姑且作为妙药,坚持着喝吧。之后我上楼用电脑做点夜工,眼皮就在往下掉。以后一定要在真正的睡前喝才好。

喝了酒以后,睡眠很沉。快到早晨的时候,我看见一丛草,黑乎乎的,定睛一瞧,是一条满身链条花纹的长虫,头尾细细,肚子那里很鼓,头顶有细小的鳞片,这正是蝮蛇的特征。背上斜着数,有29排麟。我一惊,这时候,它也开始看见我,不只是它,连它背后的草丛,刚才以为是背景部分的暗处,开始蠕动,原来那些全部是蛇。团团的蛇。
梦就醒了。那些蛇,真该给人捉去泡酒。
我对动物的爱情,原来是很狭隘的。

图片是我常去的杂货店,两只木头做的青蛙,不可一世地张大嘴巴,欢唱着雨季。这是它们的世界。
然而,在我家门前的稻田,雨后,就有成群的蝌蚪,变作小青蛙,还带着可笑的尾巴,却有了腿,会蹲在地上了。它们在各块田里迁徙,以至于雨后的道路,布满黑点,你蹲下看,发现黑点都跳起来,全是小青蛙。
雨季里我必须提早出门,你看人家的汽车驶过,啪啦啪啦一阵响,都是小青蛙肚子爆裂的声音。非常恐怖。天晴以后,路上都是青蛙干,乌鸦麻雀急忙来吃蛋白质,一路捡过去,捡得汽车来了还不避开。
尽量不在这种时候出门,一公里不到的路,一路赶,一路叫着阿弥陀佛地开过去,要10分钟。即便如此,还是有无数的生灵丧生。
作为人这样一个物种,有时我很惭愧这样地居高临下,好似主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