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March 08, 2021

特別感

 小M出生時,家裡便有狗狗Tora。我們的阿寅活了14歲,最後死於腦部腫瘤。腫瘤壓迫神經,引發癲癇,那段時間我的精神是頹廢病態的,因為對自己和未來的忐忑,日子過得焦躁但尚未擺脫原來婚姻的束縛,難以重新規劃今後的家庭經濟。

換成現在,我可以這樣分析那時的境況。
×我提出離婚訴訟,可是對方表明絕不讓我那麼快脫身。苦苦熬到離婚的交涉快要看到終點時,對方反過來提告我兩次,包括莫須有的“未盡到家人的責任”,企圖繼續拖下去。法院對於明顯無法立案的一件提告未予受理,但也受理了另外一件,導致我的律師費增加,距離結案遙遙無期。今時今日再看那筆律師費,現金都可以支付得起,但當時我在他家被剝削到身上沒有超過十萬日元的現金,賬戶更是空的。

×我與他雖是跨國婚姻,但始於自由戀愛,也是出於共度人生之願望。面對婚後感情變化,有怨恨也有反省,年輕的自己不懂得化解,傷心難免傷身,過呼吸的症狀一直糾纏了我好幾年。
×娘家不可能指望。
×在人身有危險的某個晚上,我不敢閉眼,朋友容子發來短信,支持我度過最艱難的時刻。她說:每個夜晚總要迎來天亮。
×小M上小學,之後升入中學,仍然有很多時候需要家長接送。這是我今後工作需要考慮之因素,日本的女性就業受限,也是社會地位遲遲無法提高的原因。另外,中學以後會需要支付更多教育費,否則小M長大後便永遠走不出這個城市。
×日本這十幾二十年薪酬水準一直沒有多少變化,最低工作還是每小時1千日元不到,當年我住在名古屋附近的小城市,做普通Part time一個月只能維持溫飽,什麼豐富人生都是扯淡。
×”中途錄用“——是日語裡面一個特殊的概念。日本一貫喜歡招新畢業生,從小培養他們忠實地服務到老,一輩子以公司為家。偶爾那些中途掉隊、或是像我這樣必須重起爐灶的人,便只能試試運氣,看有沒有公司需要”經驗者“,也就是在社會上輾轉一番之後,再回頭來就業的。——有點像處女情結。企業不喜歡職場熟女,他們要的是性格佳、乖巧服從但什麼都不懂的白紙一張。


就這樣,我帶著幼年的孩子和當時還勉強健康的阿寅一起,住到簡陋公寓的一室,鐵製的扶手和樓梯帶有鏽斑,小M的睡房頂部常常有螞蟻在爬,而我的睡房最後搬家時發現衣櫥後面的西牆因為結露,長了一面小型的蘑菇。但シャルムM這棟小樓為我們擋風避雨3年有餘,讓我重新有勇氣再戰江湖,小M認識了淳樸的同學Sa醬,以及後來大學之後,找到Line賬戶來告白的男生上松君。
只是最疼惜的阿寅,靈魂永遠留在了那裡。

阿寅一開始能夠自己下樓梯,臨終前一兩個月由我抱上抱下。但真的沒有照顧牠很好,若是現在,有錢有時間,我也已經堅強了一百倍,阿寅可以安心養老,不需要最後在病床上還想著保護我們。這是我一輩子愧疚也無法挽回的遺憾。

十幾年後的現在,我們又養了Coco,牠是一隻意大利灰犬。灰色居多,也有奶茶色和牠這樣黑白相間的。我們對Coco的感情好像跟阿寅不太一樣。

日本犬阿寅是我的兄弟,牠一生背負責任,最後在我膝上咽氣。而洋犬Coco是家裡晚生的幺女,天生就是為了受萬千寵愛而來。

小M已成年,有餘力照顧別人了。她對Coco無比溺愛,我問她:你是把Coco當成人嗎?還是狗狗?
小M很理性地說,我知道Coco是狗狗,智力有限,有很多東西不會理解,我喜歡牠的……美麗和深情吧。
大學四年級的課程和幾十次面試,全部在家完成,Coco天天陪著小M,趴在她換下的睡衣、枕頭上看風景,窩在她的被子裡睡覺打呼嚕。有時嫌地方太擠,還會把小M的東西踢下床。但牠就是那麼可愛而好笑!看到主人有空了,Coco就會跑來拿身體蹭我們,或是叼著玩具要一起玩。滿足的時候會跟貓咪一樣咕嚕咕嚕叫。


昨天小M一臉沮喪地跟我說,剛剛讀到狗的專業研究,意大利灰犬的性格就是粘人、不斷索取主人的愛。有足夠時間共處的人才可以養。
我說,就像不同人種,狗的性格當然有不同。Coco的可愛有牠的資質,也有這個物種的特點,不是嗎?
小M說:我覺得有一點失望。希望Coco是出於對我的愛,才會如此依賴,而不是因為灰犬親近人,所以Coco也不例外。

這跟我們對戀人的要求也是一樣的。希望他/她對自己是特別的,每個人的個性與人這個物種的特點混合在一起,隨機排序,形成錯綜的感情世界,所以總是有人愛問:我對於你是不是特別的存在?

小M這個月就要正式畢業了。周圍的大學情侶有一對剛剛分手。那個男生,情人節女生送的巧克力也不用還禮了。

Saturday, March 06, 2021

無辜的小砂鍋

<續篇>

有一天,A桑邀請我去他老家福島見見家人。東京去福島沿著海岸線有空曠的公路,不走高速也不塞車,一路有說有笑。

當天開的是他的車——一輛棗紅色的豐田Prius,棗紅色是他前妻選的,我們這樣的成年人並不忌諱ex的話題,沒有独占性的精神潔癖。
沿途還去了常陸海濱公園,看到晚秋著名的掃帚草,紅撲撲的草像一團團霧氣,引來很多人照相。相處兩年,我們第一次合拍的照片今天看起來依舊溫暖。

A桑在大企業工作了大半輩子,在日本,你跟對了上司、又比較乖巧的話,便可以慢慢升上去,到退休時做到部長,上市公司可以給出相當豐厚的退休金,如果公司業績不錯,還可以留用下去,或者去子公司做一個四平八穩的管理職位,薪水可能比剛入職的大學畢業生還要高。說實話,我心底有點不屑,但想想上班族一輩子賣給了公司,老來拿一點好處也無甚大礙,況且是公司掏錢的福利,不用國家的稅金,所以我的不屑應該是出於嫉妒。

A桑在福島那個成長的圈子裡,被譽為成功的典範。以至於偶爾回鄉時,小學的老師遇見他還會繼續誇讚。
A桑高中時喪父,現在媽媽和妹妹一起住在福島。妹妹加代——論輩份也就是小姑子,年齡很大了也沒有結婚。但相見之下,性格十分爽朗直率,讓人覺得不結婚有點可惜(我的價值觀比較古風,小M常常都會反駁我)。
小M說:“像你曾經的婚姻,一場苦難,還不如不結。”
我總是說:“那總歸也有收穫的,比如你。”

話說到了福島他家裡,一家人圍坐著聊些家常話,小姑子拿出他家的相冊給我看,以提供新鮮的話題。我翻看著A桑學生時代泛黃的相片,偶爾提問:這是誰呀?你那時擅長什麼運動?有時也故作感嘆:哇,媽媽年輕時好時髦啊。加代還是少女呢!
不巧那本相冊翻到後面有A桑與前妻結婚儀式、新婚旅行的相片。再往後看,是前妻生了長子之後,在婆家修養的一些溫馨畫面。
加代忙說“哎哎~ 拿錯了。不好意思”,說完一臉歉意。
我覺得馬上合上相冊不看,倒顯得心胸狹窄,索性不動聲色繼續看下去,還不忘跟A桑開玩笑說:”哇,你前妻好漂亮呢。“

加代說:“就是啊,她原來是Succhi呢,自然漂亮。“
Succhi是日本1990年代對女性空乘的稱呼,來自於英文的stewardess,不過現在都改說CA了,也就是Cabin Attendant的縮寫。90年代之前的Succi們非豪門不嫁,可以想像,當年A桑娶到Succi回家,是何等地臉上有光,在這個小鎮上成為眾人艷羨的佳話。
她的這句話當時沒有讓我覺得尷尬,可是過去那麼久,直到分手後的今天,我還是忘不掉,有時甚至在夢中遇見A桑,自己一肚子怨氣宣洩而出,擅自給他安排一個不幸的結局。
我反复地想,當年加代是在貶低我嗎?還是不小心說錯話而已?
或者只是我小心眼?

事實上,在接下來的一年裡,我跟他的家人隔空有來有往,“中元”和“歲暮”的禮物互相寄了好幾次。他媽媽寄來的魚我很喜歡,福島那邊有一家酒糟醃魚的名店“丸市屋”,還有一家做了幾百年的豆沙饅頭店“柏屋”,都是當地人才知道的真正名店。
而我總是擔心自己選不好禮物,有時送一盒手霜,有時去百貨店地下商場挑一盒點心,挑了又覺得太平凡,寄出去後又怕接道謝的電話……

最後跟A桑的分手來得毫無前兆,兩人都沒有生氣或吵架,只是因為不想花力氣挽留。
相處三年,我送過生日禮物給他,他後來轉手給了兒子。那是一根俏皮風趣的Paul Smith的領帶。
而他一次都沒有記得我的生日。第三年見面那天剛好是我生日,於是我輕輕提了一句。當時我正在買一隻煮飯用的小砂鍋。他說了一句“生日快樂”。搶過砂鍋兩千日元的賬單幫我付了,說是生日禮物。

事後我寫了郵件給他,說三年了,這樣認認真真對待你,你連生日都不想記住,算了吧。
他從福島來到東京讀大學,畢業後進入年輕的航空公司,押對了寶,這家公司後來熬到業界最大企業JAL破產,終於成為最強。A桑被派到海外輾轉任職,經歷了妻離子散,最後升到部長的位置,他的驕傲及福島父老鄉親對他的期待不容許向我道歉,同時他還有五十歲以上日本男人男尊女卑的通病。

讀著這篇文章的你,也許開始同情我了。
其實你也只聽了我的一面之詞。所以免了吧。這不公平也不理性。

回到小愛的話題,兩個人的事只有他們自己知道。作為過來人要說的只有一件事——不要讓孩子感到無助。其他的背叛、欺凌、錢財……實在解決不了還有民事訴訟。
思緒雜亂時,不如看看山,看看水,看看小朋友。
這是我家附近的河邊,“ゴール”即Goal,五六歲的小朋友在冬天裡穿著短袖短褲賽跑呢。他們長大後,也會有這些煩惱嗎?我們窮盡一生的修行,應該是到何種境界?

兩個人的孤獨

平時很少追捧名人到盲目支持的地步。因為我是自詡清醒的。

但看到福原愛的婚變,忽然想要寫幾句。哪怕不是同樣以外國人新娘的身份,只是作為一個移居海外的人,也有幾分惺惺相惜。

我為小愛打抱不平說:“江家小姑子、婆婆密切參與他們夫妻關係,小愛應該有很多不開心又不好說。”但小M才剛剛走出校門,是非觀念很絕對,眼裡容不得一粒沙子,她駁斥:“萬一小愛跟那位日本男士真有曖昧呢?”

我說:“我倒是不在意。小愛自己也說了,找他商量事情,有可能婚姻裡的不開心,需要知心好友聆聽呢?好友不分男女。”
朋友是選來的,中途不喜歡了隨時可以不交往,那麼可以保持下去的朋友一定是值得喜歡、欣賞、敬仰的。婚前好友的信賴往往超過後來認識的丈夫。
夫妻一開始有愛,到後來往往只是同林鳥,最終目的變成了家庭利益最大化。

婚姻裡那些私密的問題,只要不危害到大眾,我覺得真的沒有必要站在道德高地,全民口誅筆伐。一切讓當事人去爭論就好,爭不出結論可以上法庭。外人不可能知道一段婚姻中有過多少你傷害我、我虧欠你。

說到小姑子。
我在重回單身之後,有過幾段感情,其他人都已經可以淡忘,但有個男人,其家人的輕輕一句話和他的無動於衷,至今都讓我耿耿於懷。也是因為小姑子。
我刻意要將陳年爛事翻出來,明明知道在旁人眼裡顯得很小心眼。但我想寫出那種雞零狗碎,也想放下,從此不再有怨。

那位男士是福島縣人,名字的頭文字是A,在航空公司工作,叫他A桑吧。
他的前妻在他單身赴任期間,受到日本公認的邪教——“幸福的科學”勸誘,將家裡的積蓄甚至孩子們的保險解約金全部捐出去,最後提出要帶著兩個孩子跟隨教團的命令去國外修行。他追到教團分會所在地的澳洲,將次子搶回來,但長子已經被徹底洗腦,帶不走了。
如今,他前妻與長子作為教團的精英,在英語國家負責招收會員。這件事應該是A桑一輩子的痛。

我與他交往時,兩人都已是飽經風霜的年紀,看過風景,經歷荒蕪,曾經愛過、信任過,也遭遇背叛,也有鐵石心腸傷害了昔日伴侶的瞬間。如今都很珍惜在勉強來得及的年齡遇見彼此。人生越走到後頭,性格固化,與他人共度人生變得越來越困難,可謂是難得有相好。

A桑來自東北,雖然在東京這個大都市活了大半輩子,依然有淳樸的一面。
但他也有一個東北人的特點——寡言。因為天寒風大,開口說話會帶走熱量,久之,日本的東北人都不愛說話了。
多年的努力造就我們現今的資歷、身份、資產和兒女,若不是方方面面都無可挑剔,互相都沒有必要苟且。
我與A桑相處融洽,和平到沒有什麼會引起爭論,幾乎覺得可能就這樣走下去了。直到那件事的發生。

<雞零狗碎寫起來就是長,待續。黑白山羊站在稻殼吸乾的糞便裡看著我這個不速之客。>



Sunday, February 14, 2021

人生无常

晚上正在做腿部體操,忽然天地就摇晃起來了。
搖啊搖,書架在響,紙巾盒子掉下來了,廚房晾著的鍋子也哐啷啷地滑下來。
人好暈。感覺時間好長好長。奇怪的是在那個瞬間,腦子裡的走馬燈可以將人生所有後事都想一遍。

還好今天傍晚帶著狗走了很多路,Coco很開心。我也是越走越輕鬆,好像可以一直走到夕陽的腳底下。

多摩地區到處是山坡,我們爬上“尾根”——這個詞在日語裡是“山脊”的意思。以前我以為山都是有“峰”的,其實當你走在山地,很多時候都是走山脊,山峰並不總是那麼明朗,而一旦下到谷底,反而是危險的。
一是方向判斷不了,二是會有突如其來的水。可能會被淹死或者阻擋去路,弄濕衣服會導致體溫下降,喝了會有寄生蟲,會腹痛。
人在過於乾渴之際,理智失控,看到一汪水,明明還隔著好幾米,也會縱身跳下去,腿斷了基本只有等死。
所以絕大部分遇難的人都是在谷底。同時也是在返程的最後1/4部分。

古時候的人愛住在山的上方,卻不住谷底,除了小龍女。
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偶然讀到的一份登山遇難筆記。可惜只有日文,我真希望將來有時間來翻譯。
GPS記錄軌跡,有的人你眼看著他走不出來,就那樣慢慢停下,最後靜止。文字記錄的部分,讓你分不清哪些是真實,哪些是臨死幻覺。

傳說的遭難者yucon
這份記錄有很多地圖和照片。
yucon患有帕金森病,登山並不能治病,但他或許是覺得既然死亡不可避免,不如就選擇一下死因吧。如果你可以讀日文,請細細讀他的文字,簡潔緊迫,充滿人生無常,你會感到從未有過如此珍惜一杯水,一個飯糰,一張平坦的床。
記憶最深的一篇部落格,是他在鈴鹿山脈原定當天下山的行程,因迷路而在沒有裝備的情況下走了6天。
期間他與一名男子『R氏』有過交集——應該說遭其陷害。幾年前讀的,細節已經模糊,只記得真假莫辨,陷入魔幻。

yucon在登山剩下最後1/4路程時,遇見一名年長5歲、登山經驗豐富的男子R,於是結伴下山。R自負而獨斷,屢屢判斷錯誤,帶著yucon走到摔跤、迷路,最後在谷底怎麼也走不出去。而此時,R丟下摔傷的yucon自己走了。
yucon體力消耗殆盡,舉步維艱,卻只見相似的樹林和阻擋去路的瀑布。假如R先下山了,應該會叫搜索隊,但也遲遲等不到。(後來證實R早就走出去並回家)

yucon在現實與幻覺、清醒與昏睡之間垂死掙扎,有時明明看到救援隊來了,直升機將自己吊起來,下一分鐘卻發現周遭寂靜如常、幻覺破滅。
夜晚要小便,也怕跌進河裡,而抱著樹幹直接尿,因為喝了帶有寄生蟲卵的河水,蛆蟲在肚子裡孵化後不停地從肛門裡鑽出來,它們無路可去,便咬噬他的股間……
在他得救住院後,跟護士說體內有寄生蟲,護士笑說:你是糊塗了吧?於是他挪開屁股給她看床單,上面滾落著幾條活的蛆蟲。護士才急忙去叫醫生。

yucon這次並沒有死,因遇到其他登山者而得救。
之後,他發表了遇難的記錄,讓大家當心R這個人之後,網上很多人懷疑R並不存在。
“R根本就是幻覺吧。你當時神智不清了”。
“R是一隻專門害人的鬼吧。”
對於這些說法,yucon一一反駁。

『R氏確實存在。我在與他同行中有交談,獲得的資訊均得到證實。
·7/7他曾縱向走過伊吹山。
·他有部落格,有筆名。我知道。
·他開什麼車、穿的衣服,有向他家人確認到。
·我在出院後發郵件給他,告知我被他丟下之後的遭遇,批評他的自私。他沒有回覆。
·他的部落格沒有再更新。
·稍後他關閉了部落格。
——這就是R給我的答复。
假如我將R的資訊放到網上,也許有人會幫我搜出他本尊。但我並不希望那樣。
我只是要大家明白,R不是幻覺、不是幽靈、不是怪物,而是實際存在的人。
在我遇難時,哪怕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裡也從來沒有感到過害怕。但從R關閉部落格那一刻起,我感到一種看不見的恐怖。
人世間最可怕的還是“人”呢。』

在這個地震的夜晚,不知怎麼想起這個已經不在人世的冒險者。還好我活著,小M在放洗澡水,很快我們可以泡上燙燙的、放了玫瑰浴鹽的熱水澡了。


※後記:今天的地震據說是十年前的餘震。原來對宇宙而言十年真是彈指一揮間。
就好比上面的照片攝於“貝取山綠地”。原先這裡出土過“貝塚”,應該是靠海,人們吃很多海貝,千萬年後,現如今隆起為高地,我與一隻祖籍義大利的黑狗走在靜悄悄的梅樹之間。

Sunday, February 07, 2021

妳我皆公主

 我在厨房做奶油濃湯,用完了奶油的紙盒子是小狗的最愛,於是我就喊她過來叼過去。
“公主,來來來”,我朝著小M的房間喊,我猜小狗在她床上睡覺呢。

結果兩個一齊跑到廚房來了。
我對小M說:“沒有叫妳啊”。
小M反問:“不是叫公主嗎?我就是啊。”
“Coco醬才是公主。”我說。

這樣講來,我們家有三位公主:
嫁人之後變成灰姑娘的老公主。
因為世紀疫病蔓延必須自肅在家所以遇不到王子的沉睡公主。
全身黑毛汪汪叫的Coco公主。

Wednesday, February 03, 2021

相見的理由

Coco醬很喜歡去車站,因為家裡每次有朋友來玩,我都會帶著她去車站迎接。 
我見到朋友總是有說有笑,小狗在我們喝茶聊天之際,也會趴在腳邊等著有人跟她玩。
久之,車站在她腦海裡,便成為一個有成功體驗的地方。去到那裡就不肯走,非得要檢票口給她變出一個人來。 

車站裡有很多商店,我們有時買兩個填滿奶油的泡芙回家,有時買咖哩包,麥記新出了什麼派也會嘗試。 
最新一款烤布丁crème brûlée)的派還沒有吃。

賣甜甜圈的Mr.唐納滋因為新冠的緣故,最近撤退了。其實他家最近有點“迷走”,本來做甜甜圈和少少點心,後來兼做意粉、熱狗,反而沒有了特色。
我一直懷念小M小時候,去那裡吃一碗非日本的湯麵,麵條白色不加鹼,而且是直麵,有點像中華掛麵,再配一個小蒸籠,裡面兩隻半透明的蝦餃。
當時京王百貨裡的PAOPAO那種大包子還沒有普及,唐納滋家的大包子是早期罕見不甜的。
一千日元不到就可以湯湯水水把小孩餵得飽飽的,而且還有積分卡,那些獎品廉價而可愛,比如非常塑料感的便當盒、純粹化纖的小毛毯。
那個時代,沒有用的東西也都想拿回家。好像人人都這樣,不像現在流行“斷舍離”。

可能是因為崇尚健康的趨勢,甜甜圈材料就是糖加粉,他們也想創新,才會推出南轅北轍的菜譜。 
其實也沒有關係,人本來就愛吃不健康的食物。
或許應該說,日本的飲食結構裡新鮮蔬菜的比重本來就太少。 

不過最新的聯名商品一個是比利時皇室大廚Pierre Marcolini的情人節系列,一個是中菜大師陳建一的叉燒派和乾燒蝦仁派,前者因為很上相,引來女生在Instagram上面追捧,所以永遠斷貨。後者我剛巧買到了,叉燒味道很正。

每天都和Coco醬走在東京近郊的河邊、山坡,人群裡、荒野處。
Coco醬並不知道,車站更多的是離別。 
有的人我們送到檢票口,揮揮手,Coco醬也被我抱在手上揮揮黑白分明的小爪子,但後來就再也沒見過。 
有的還在同一座城市,但懶得約,有的是失去了見面的理由,有少數是互相不喜歡了。

Sunday, January 31, 2021

800字寫人生

現居北海道的朋友Yoshi給我看了支笏湖附近的照片。

Yoshi的前半生三十多年一直居住在東京,後來因為與一位單親媽媽的愛情去了名古屋,那個女人到後來十分依賴他,而當時他獨居在東京的母親又一直問他要錢,每個月都要匯十萬生活費給老媽,令他覺得沉重到無法繼續愛下去,於是愛情破滅,他短暫地回來東京,在埼玉和一個小女生同居了半年,又為了事業去了南方的福岡,說好女生會收拾工作後跟過去,但半年後,女生改變了主意,之後,他一個人在福岡住著,雖然覺得人生漫無目的,在遍地美食的福岡倒也逍遙享受。
等到吃厭了豬骨拉麵後,他告訴我想回北海道。當年他母親在北海道生他,或許冥冥之中,他覺得回到出生之地便可回歸原點。

Yoshi是土地鑑定士,在日本“士業”意為持證專業人才,所以走到哪裡都可以找到工作,且有一定的社會地位。
Yoshi出生於問題家庭,他給我看過一封寫給家人的“絕緣書”,語句決絕,用簡潔的文字講述父母因為相信邪教,從兒時起對他的迫害,因為我不曾看過如此悲壯的文章,竟覺得猶如三國演義。

Yoshi的每段愛情破滅我都為他惋惜。
我目睹他從二十來歲的炙手可熱,到漸漸步入中年,如今即便結婚可能也不會要孩子了。可他出於日本男人的自尊,從不推諉他人或表示遺憾。
對他來說,我是永遠傾聽的紅顏知己和會做飯的姐姐。

原來我們在名古屋時,他在東京,我們偶爾上京遊玩,他帶我們兩個鄉下來的去看美術館、瀏覽一些外地人喜歡的街區。

後來我們來了東京,他倒追著女人去了地方城市,再後來,他竟然又從遙遠的南方,一下子跨越東京上空,去了最北方的冰天雪地。秋季他過來辭別,我煮了飯在家一起熱熱地吃,覺得遠歸遠,但可能隔一兩個月又會見面,我可以帶小M去北海道看冰。

這個週末他獨自去支笏湖遊玩,在冰天雪地的嚴酷自然裡,忘記一切老傷與新痛——這是我一廂情願的解釋,Yoshi本人很享受這樣的孤獨和浪跡天涯。
我這一路過來,不輕易求人做自己的擔保人,Yoshi應該也是的。
在日本,入職、租房都需要擔保人,少子老齡化帶來了許多實際的困難。像我們這樣天涯孤獨的人,只可以互相擔保。
我與Yoshi不是戀人,但互相擔保人生。如果為此有金錢損失,互相都覺得義不容辭。
這樣的朋友我只有一個。


 ※追記於2021/10/21
這位朋友於2021年夏季又去了沖繩省那霸市工作。每次有長假,就會與北海道的女朋友相約在大阪或京都,跨越日本群島耳鬢廝磨數日。

小M驚奇,他為何每到一處總能馬上找到戀人。我告訴小M說,他不挑。
此話不是貶義。Yoshi不論學歷、財富、未來藍圖是否一致,只要此刻在一起有興致就可以。當然,對方也要接受一點:Yoshi永遠不打算結婚或要孩子,不管時日長短,有個伴就是了。

Saturday, January 30, 2021

美髮師龍二


我的美髮師名叫龍二。職業關係,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輕,據說也有三十多歲了。

龍二的手藝不能用“非常好”來形容,他是隱藏於街市的人間國寶。

一開始我很好奇,還特地問過他學藝的經歷。他學藝的專門學校和入行時的美容院倒也稱不上如雷貫耳。剪頭髮這種手藝大半是靠天生手巧、後天感性吧。我一直覺得中文裡沒有一個詞語可以對應Sence。應該是審美與感受能力。但他還要多一點靈氣。

龍二身材纖細柔韌,流線型的肌肉粗看覺察不到,像是一介書生,但他將頭髮脫色且染成淡粉,這又令他帶上一種不良少年的氣質。而說話做事,又是與實際年齡相稱的沉穩。

看不出他已經成家,有兩個很小的孩子。妻子現在全職在家。說起家庭,龍二戴著口罩都看得到眼裡的幸福。

酒香不怕巷子深,龍二的店開在一棟市口並不好的大廈7樓裡,一個人經營,只接待預約的客人,每位客人收費是行業平均的兩倍價錢,但他的客人不需要等、絕對不會遇到前後客人,因為他給每位顧客留了加倍的時間,晚上他只做到六點,就會騎著他漂亮的折疊腳踏車趕回家跟孩子們玩。

龍二真心喜歡擺弄頭髮,你告訴他想要剪什麼樣,他總會根據你的臉型和氣質做到120分,超出客人的預期。你若跟他商量:“我的頭髮是不是掉得厲害?”他會認真幫你查看,然後告訴你今天洗髮大概掉了多少根,這個還屬於正常範圍。頭髮的衰老不在於脫髮,而在於漸漸變細,最後變成絨毛就糟了。這也是他告訴我的。

第一次去他店裡是因為新冠肺炎流行,東京都“自肅”期間不便去遠處,所以從原先下北澤的美容院改為在附近找一家新的,我按價格貴的排序——剪髮6千日元,龍二的店排在第一個。因為多摩市在東京近郊,若沒有一點自信,是不敢開這個價的。而他可以做到所有顧客都會再次光顧,也包括我。

去龍二店裡有過很多愉快的回憶。

有一次我預約的時間是在拳擊課之後,我對龍二說,不好意思,有汗水呢。龍二說他二十來歲時也練過拳擊,原來是溜肩,練出肌肉後就不太明顯了。那段時期我為打不好肝臟攻擊(Liver Punch)而煩惱,他說他最拿手的就是這一招,然後手上還拿著剪刀和梳子,扎下馬步立刻示範給我看。“拳頭依靠慣性甩出去,肩關節和上臂的角度不變,以腰為軸轉動上半身,這樣打到敵人才會很重、很悶”。我圍著剪髮用的銀色斗篷,也馬上從椅子上滑下來模仿。

比如十月份去剪髮時,我說冬季要戴貝雷帽,請給我剪一個合適的樣子,龍二便仔仔細細剪到完美,一切都是剛剛好。

跟龍二聊天總有一種毫無阻力的感覺。

比如我也是私營主,三月份去店裡,我會開口打招呼說:稅報完了嗎?

六月份去,我說,多摩市出台新冠補貼,你申請了嗎?他說,美髮店只有最初一個月的“自肅”期間生意不好,之後業績完全恢復,所以申請不到企業援助金呢。

我讚歎龍二能把一門手藝做到極致,永遠不需要打廣告,年紀輕輕卻猶如一把大傘,保護著家人,真的很了不起。同時他的顧客也從這裡獲得美和自信。

世界在這一年裡變了太多。且還在繼續變化,令我們無法想像這次衝擊最終將帶來何種局面。

而龍二的生意永遠不會差。他手巧又認真,作為“職人”有穩定且豐厚的收入,不用給人打工,還能看到孩子的成長。在疫病之後,這些生活必需的行業或許會成為更多人的嚮往。

包括農業或許會更受重視,我愛泥土愛植物,但恐怕不能當成生意來做。如果有機會換一門職業,做什麼好呢?單是這樣憑空幻想著,都覺得樂趣無窮。

 



Tuesday, January 19, 2021

粒粒皆辛苦

 日本的家庭餐廳大多是連鎖,價格一般每人一千日圓左右,不會超過兩千,菜單“和洋中”均有,廚房的操作多半是總店統一做好之後運過來,稍微加熱或加工,很快可以上菜,再加上店內現做的蔬菜、甜品等,也不是太複雜,所以高中生一個人按照操作程序去做,同時應付十個客人都可以。

因為大量採購和製作,所以有利於成本控制,這類餐廳的優點是相對價格而言,味道標準可口,服務均質化,有飲料自由續杯的選項,室內舒適宜人,小朋友吵一點也沒關係,也不用吃完馬上走人,而且往往設有停車場。


小M自打未來工作確定下來後,這份打工近乎娛樂,因為可以遇見可愛的同事們,一起接待客人,有時跑到廚房聊幾句,做甜品、端盤子都當作過家家來做,腿累一點,心理負擔幾乎沒有。

在大學不能去上課的這一年裡,多虧有這份工保持了與不同學校同齡人的交流。孩子們的一年原本濃度很高,無論是體驗,還是感受、領悟,每天都在與他人的接觸中長大。這一年,孩子們缺失了太多,多年以後,他們會不會被稱作“Corona一代”呢?


東京都發布緊急宣言之後,餐廳提前打烊。本來女生不做深夜班,縮短營業後,小M有幸學到晚上打烊後的作業。

店長不在,幾個孩子按照流程運營店面,最後要對帳,清理廚房和冷藏庫。

某個晚上,餘下了滿滿一個電飯煲的米飯,看著剛剛煮好、粒粒晶亮的米飯必須要倒掉,幾個肚子咕咕叫的男生大膽提議說:扔掉也很可惜啊,不如吃掉!

當時餐具已經全部收拾停當,幾個男生拿來外賣用的盒子,盛上熱氣騰騰的米飯,大膽的孩子從冷藏庫拿來幾片三文魚,醬油淋上,稀裡嘩啦就把一鍋飯吃掉了。

若被店長看見,這是違反規則的事,鐵定要挨罵了。可是大人不在,孩子們覺得反正也是扔掉,對地球來講,這不失為一個合理的決定。

有個高中男生扒拉著三文魚米飯,看見小M換好衣服要回家,抬頭問:要送妳嗎?

這句話事後讓小M感動了很久。青澀的高中生竟然也意識到送女生回家是義不容辭的責任。

說他們是孩子,有時又表現得很成熟。比如店長為了徹底削減成本,規定客人如果少了,就要馬上減少打工人數,原本今天預定做到10點的,讓他9點就收工。有的人會繼續留下來,白做一個小時。

我說:那不是榨取勞動嗎?

小M說,大家的心都好寬的。

許多孩子對打工的態度就是這樣,溫暖多過辛苦,友情多過責任。


在我感覺中,日本的年輕人與現在四五十歲的歐吉桑相比,男生變得體貼溫和,女生更加自立,平權意識高了很多,比如約會,不只是剛認識時,就是相處了一段時間的情侶,也會AA制。

所以我想,再過5~10年,《逃跑雖可恥但有用》裡邊平匡和Mikuri那種夫妻相處的方式會增加。小M一直會記得和日本大學、中央大學、首都大學、法政大學、國士館大學的學生們共事的經歷。

人與人的交流是成長過程中最寶貴的財產,長大後,他們去到各自從事的職業,應該也都會懷念這一張張青春的臉龐。


這個背影是去和服店預訂畢業儀式要穿的和服裙褲時拍下,當天我們還買了珍珠的頭花和一雙綁鞋帶的半靴。分別是在“京都kimono友禪”和小田急百貨店。

如果有興趣,不妨查一下“女学生 袴 ブーツ”的圖片,和服加短靴——明治到大正年間女學生流行的打扮,如今看來依舊時髦。

明治也是我最喜歡的時代,朋友媽媽說,那時候空氣裡都洋溢著自由。

小M的同事

 小M大四這一年,基本都是在家上網課,大三時開始每週數次在餐廳打工,大四一邊做畢業的實驗、寫論文、面試工作,一邊繼續在餐廳做,只是已經升為打工學生中的元老。

打工的孩子們女生都是高中生,男生有些是大學生。高中生大多為零花錢,大學生可能也用作生活費的補充。

高中為什麼要打工?這個問題我問過小M好多遍,“好好讀書考大學,一輩子的薪水會比較多,不是嗎?”

小M說每個人的境況不同,並不是所有人都有同一個目標。


這家餐廳打工的孩子們,非美即帥。高中女生應該生活無憂,可能是喜歡打扮或是愛熱鬧吧。有次看到一個大紅嘴唇的女生,我問小M:清純少女有必要塗到這麼紅?

小M說,你不知道,高中生剛開始化妝,總覺得要讓人覺察“我有化妝了哦”這樣。

而男生個個帥。晚上10點結束的日子,我會跟Coco醬去接小M。有次看到一個陽光英俊的男生,小M說他是國士館大學的,外貌很棒,體育好。

小M讀理科,店長便認為她算術好。三年級時第一次去打工,店長就說:來來來,教你收銀機。

據說收銀機很複雜。一般操作不難,但遇到退款、點錯,還有飲料(放題)份數與點餐不符之類,很容易就會違反操作規程,導致放工後要花時間修改,甚至需要聯絡店長。


小M做了兩年,最擅長的是大堂。從迎賓到點餐,在肺炎流行之前,曾有過人工點餐的時代,後來改為觸摸屏了。但客人有時還是會叫服務員。小M溫和,應該是文質彬彬的模樣吧,所以從來沒有遇到客人刁難或亂發火,也真的是謝謝客人善待我家的孩子。

再過數月,小M便要成為出版社的OL了。她的教授經常對她說:小M呀,你還像個小學生,怎麼就要上班了呢,老師想想都覺得不可思議呢。


10點過後,我和Coco醬去接姐姐放工回家,隔著玻璃看見她,小狗站起來,哼哼哈哈表示歡喜。姐姐下班前會拿一把長掃把,將停車場的煙頭之類掃乾淨。再進去換衣服,然後出來,一把將狗抱起來。

第一次看到她掃地,想說謝謝店長教。一個自己房間經常亂糟糟的孩子竟然會掃地了。說不出的感動。其實孩子不只是媽媽教,也需要社會教,人家待她有多好,都會反映出來。

兩個人一條狗,過兩個紅綠燈,沿著河邊走一小段,就看見我們的大廈了。大廈橙色的燈光很溫暖。但相比以前租房子住的時代,回家的感動居然淡了,因為家變得理所當然,誰也奪不走了。


Friday, January 01, 2021

為眾人實現夢想

 小M打工的餐廳有個打工的大學生講起夢想。

“我要從事為眾人實現夢想的工作”。

於是今年3月,那個男孩將加入Pachinko公司工作。“老虎機”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