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March 06, 2021

無辜的小砂鍋

<續篇>

有一天,A桑邀請我去他老家福島見見家人。東京去福島沿著海岸線有空曠的公路,不走高速也不塞車,一路有說有笑。

當天開的是他的車——一輛棗紅色的豐田Prius,棗紅色是他前妻選的,我們這樣的成年人並不忌諱ex的話題,沒有独占性的精神潔癖。
沿途還去了常陸海濱公園,看到晚秋著名的掃帚草,紅撲撲的草像一團團霧氣,引來很多人照相。相處兩年,我們第一次合拍的照片今天看起來依舊溫暖。

A桑在大企業工作了大半輩子,在日本,你跟對了上司、又比較乖巧的話,便可以慢慢升上去,到退休時做到部長,上市公司可以給出相當豐厚的退休金,如果公司業績不錯,還可以留用下去,或者去子公司做一個四平八穩的管理職位,薪水可能比剛入職的大學畢業生還要高。說實話,我心底有點不屑,但想想上班族一輩子賣給了公司,老來拿一點好處也無甚大礙,況且是公司掏錢的福利,不用國家的稅金,所以我的不屑應該是出於嫉妒。

A桑在福島那個成長的圈子裡,被譽為成功的典範。以至於偶爾回鄉時,小學的老師遇見他還會繼續誇讚。
A桑高中時喪父,現在媽媽和妹妹一起住在福島。妹妹加代——論輩份也就是小姑子,年齡很大了也沒有結婚。但相見之下,性格十分爽朗直率,讓人覺得不結婚有點可惜(我的價值觀比較古風,小M常常都會反駁我)。
小M說:“像你曾經的婚姻,一場苦難,還不如不結。”
我總是說:“那總歸也有收穫的,比如你。”

話說到了福島他家裡,一家人圍坐著聊些家常話,小姑子拿出他家的相冊給我看,以提供新鮮的話題。我翻看著A桑學生時代泛黃的相片,偶爾提問:這是誰呀?你那時擅長什麼運動?有時也故作感嘆:哇,媽媽年輕時好時髦啊。加代還是少女呢!
不巧那本相冊翻到後面有A桑與前妻結婚儀式、新婚旅行的相片。再往後看,是前妻生了長子之後,在婆家修養的一些溫馨畫面。
加代忙說“哎哎~ 拿錯了。不好意思”,說完一臉歉意。
我覺得馬上合上相冊不看,倒顯得心胸狹窄,索性不動聲色繼續看下去,還不忘跟A桑開玩笑說:”哇,你前妻好漂亮呢。“

加代說:“就是啊,她原來是Succhi呢,自然漂亮。“
Succhi是日本1990年代對女性空乘的稱呼,來自於英文的stewardess,不過現在都改說CA了,也就是Cabin Attendant的縮寫。90年代之前的Succi們非豪門不嫁,可以想像,當年A桑娶到Succi回家,是何等地臉上有光,在這個小鎮上成為眾人艷羨的佳話。
她的這句話當時沒有讓我覺得尷尬,可是過去那麼久,直到分手後的今天,我還是忘不掉,有時甚至在夢中遇見A桑,自己一肚子怨氣宣洩而出,擅自給他安排一個不幸的結局。
我反复地想,當年加代是在貶低我嗎?還是不小心說錯話而已?
或者只是我小心眼?

事實上,在接下來的一年裡,我跟他的家人隔空有來有往,“中元”和“歲暮”的禮物互相寄了好幾次。他媽媽寄來的魚我很喜歡,福島那邊有一家酒糟醃魚的名店“丸市屋”,還有一家做了幾百年的豆沙饅頭店“柏屋”,都是當地人才知道的真正名店。
而我總是擔心自己選不好禮物,有時送一盒手霜,有時去百貨店地下商場挑一盒點心,挑了又覺得太平凡,寄出去後又怕接道謝的電話……

最後跟A桑的分手來得毫無前兆,兩人都沒有生氣或吵架,只是因為不想花力氣挽留。
相處三年,我送過生日禮物給他,他後來轉手給了兒子。那是一根俏皮風趣的Paul Smith的領帶。
而他一次都沒有記得我的生日。第三年見面那天剛好是我生日,於是我輕輕提了一句。當時我正在買一隻煮飯用的小砂鍋。他說了一句“生日快樂”。搶過砂鍋兩千日元的賬單幫我付了,說是生日禮物。

事後我寫了郵件給他,說三年了,這樣認認真真對待你,你連生日都不想記住,算了吧。
他從福島來到東京讀大學,畢業後進入年輕的航空公司,押對了寶,這家公司後來熬到業界最大企業JAL破產,終於成為最強。A桑被派到海外輾轉任職,經歷了妻離子散,最後升到部長的位置,他的驕傲及福島父老鄉親對他的期待不容許向我道歉,同時他還有五十歲以上日本男人男尊女卑的通病。

讀著這篇文章的你,也許開始同情我了。
其實你也只聽了我的一面之詞。所以免了吧。這不公平也不理性。

回到小愛的話題,兩個人的事只有他們自己知道。作為過來人要說的只有一件事——不要讓孩子感到無助。其他的背叛、欺凌、錢財……實在解決不了還有民事訴訟。
思緒雜亂時,不如看看山,看看水,看看小朋友。
這是我家附近的河邊,“ゴール”即Goal,五六歲的小朋友在冬天裡穿著短袖短褲賽跑呢。他們長大後,也會有這些煩惱嗎?我們窮盡一生的修行,應該是到何種境界?

2 comments:

Water Moon said...

可以這樣「也無風雨也無晴」的!我還真的未試過。好像不傷身,幾好。

aki said...

都是修行,總有學到的東西。同住在一個城市,從來沒有心血來潮忽然駕車去見的愛人,就是妳所說的「也無風雨也無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