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March 08, 2021

特別感

 小M出生時,家裡便有狗狗Tora。我們的阿寅活了14歲,最後死於腦部腫瘤。腫瘤壓迫神經,引發癲癇,那段時間我的精神是頹廢病態的,因為對自己和未來的忐忑,日子過得焦躁但尚未擺脫原來婚姻的束縛,難以重新規劃今後的家庭經濟。

換成現在,我可以這樣分析那時的境況。
×我提出離婚訴訟,可是對方表明絕不讓我那麼快脫身。苦苦熬到離婚的交涉快要看到終點時,對方反過來提告我兩次,包括莫須有的“未盡到家人的責任”,企圖繼續拖下去。法院對於明顯無法立案的一件提告未予受理,但也受理了另外一件,導致我的律師費增加,距離結案遙遙無期。今時今日再看那筆律師費,現金都可以支付得起,但當時我在他家被剝削到身上沒有超過十萬日元的現金,賬戶更是空的。

×我與他雖是跨國婚姻,但始於自由戀愛,也是出於共度人生之願望。面對婚後感情變化,有怨恨也有反省,年輕的自己不懂得化解,傷心難免傷身,過呼吸的症狀一直糾纏了我好幾年。
×娘家不可能指望。
×在人身有危險的某個晚上,我不敢閉眼,朋友容子發來短信,支持我度過最艱難的時刻。她說:每個夜晚總要迎來天亮。
×小M上小學,之後升入中學,仍然有很多時候需要家長接送。這是我今後工作需要考慮之因素,日本的女性就業受限,也是社會地位遲遲無法提高的原因。另外,中學以後會需要支付更多教育費,否則小M長大後便永遠走不出這個城市。
×日本這十幾二十年薪酬水準一直沒有多少變化,最低工作還是每小時1千日元不到,當年我住在名古屋附近的小城市,做普通Part time一個月只能維持溫飽,什麼豐富人生都是扯淡。
×”中途錄用“——是日語裡面一個特殊的概念。日本一貫喜歡招新畢業生,從小培養他們忠實地服務到老,一輩子以公司為家。偶爾那些中途掉隊、或是像我這樣必須重起爐灶的人,便只能試試運氣,看有沒有公司需要”經驗者“,也就是在社會上輾轉一番之後,再回頭來就業的。——有點像處女情結。企業不喜歡職場熟女,他們要的是性格佳、乖巧服從但什麼都不懂的白紙一張。


就這樣,我帶著幼年的孩子和當時還勉強健康的阿寅一起,住到簡陋公寓的一室,鐵製的扶手和樓梯帶有鏽斑,小M的睡房頂部常常有螞蟻在爬,而我的睡房最後搬家時發現衣櫥後面的西牆因為結露,長了一面小型的蘑菇。但シャルムM這棟小樓為我們擋風避雨3年有餘,讓我重新有勇氣再戰江湖,小M認識了淳樸的同學Sa醬,以及後來大學之後,找到Line賬戶來告白的男生上松君。
只是最疼惜的阿寅,靈魂永遠留在了那裡。

阿寅一開始能夠自己下樓梯,臨終前一兩個月由我抱上抱下。但真的沒有照顧牠很好,若是現在,有錢有時間,我也已經堅強了一百倍,阿寅可以安心養老,不需要最後在病床上還想著保護我們。這是我一輩子愧疚也無法挽回的遺憾。

十幾年後的現在,我們又養了Coco,牠是一隻意大利灰犬。灰色居多,也有奶茶色和牠這樣黑白相間的。我們對Coco的感情好像跟阿寅不太一樣。

日本犬阿寅是我的兄弟,牠一生背負責任,最後在我膝上咽氣。而洋犬Coco是家裡晚生的幺女,天生就是為了受萬千寵愛而來。

小M已成年,有餘力照顧別人了。她對Coco無比溺愛,我問她:你是把Coco當成人嗎?還是狗狗?
小M很理性地說,我知道Coco是狗狗,智力有限,有很多東西不會理解,我喜歡牠的……美麗和深情吧。
大學四年級的課程和幾十次面試,全部在家完成,Coco天天陪著小M,趴在她換下的睡衣、枕頭上看風景,窩在她的被子裡睡覺打呼嚕。有時嫌地方太擠,還會把小M的東西踢下床。但牠就是那麼可愛而好笑!看到主人有空了,Coco就會跑來拿身體蹭我們,或是叼著玩具要一起玩。滿足的時候會跟貓咪一樣咕嚕咕嚕叫。


昨天小M一臉沮喪地跟我說,剛剛讀到狗的專業研究,意大利灰犬的性格就是粘人、不斷索取主人的愛。有足夠時間共處的人才可以養。
我說,就像不同人種,狗的性格當然有不同。Coco的可愛有牠的資質,也有這個物種的特點,不是嗎?
小M說:我覺得有一點失望。希望Coco是出於對我的愛,才會如此依賴,而不是因為灰犬親近人,所以Coco也不例外。

這跟我們對戀人的要求也是一樣的。希望他/她對自己是特別的,每個人的個性與人這個物種的特點混合在一起,隨機排序,形成錯綜的感情世界,所以總是有人愛問:我對於你是不是特別的存在?

小M這個月就要正式畢業了。周圍的大學情侶有一對剛剛分手。那個男生,情人節女生送的巧克力也不用還禮了。

Saturday, March 06, 2021

無辜的小砂鍋

<續篇>

有一天,A桑邀請我去他老家福島見見家人。東京去福島沿著海岸線有空曠的公路,不走高速也不塞車,一路有說有笑。

當天開的是他的車——一輛棗紅色的豐田Prius,棗紅色是他前妻選的,我們這樣的成年人並不忌諱ex的話題,沒有独占性的精神潔癖。
沿途還去了常陸海濱公園,看到晚秋著名的掃帚草,紅撲撲的草像一團團霧氣,引來很多人照相。相處兩年,我們第一次合拍的照片今天看起來依舊溫暖。

A桑在大企業工作了大半輩子,在日本,你跟對了上司、又比較乖巧的話,便可以慢慢升上去,到退休時做到部長,上市公司可以給出相當豐厚的退休金,如果公司業績不錯,還可以留用下去,或者去子公司做一個四平八穩的管理職位,薪水可能比剛入職的大學畢業生還要高。說實話,我心底有點不屑,但想想上班族一輩子賣給了公司,老來拿一點好處也無甚大礙,況且是公司掏錢的福利,不用國家的稅金,所以我的不屑應該是出於嫉妒。

A桑在福島那個成長的圈子裡,被譽為成功的典範。以至於偶爾回鄉時,小學的老師遇見他還會繼續誇讚。
A桑高中時喪父,現在媽媽和妹妹一起住在福島。妹妹加代——論輩份也就是小姑子,年齡很大了也沒有結婚。但相見之下,性格十分爽朗直率,讓人覺得不結婚有點可惜(我的價值觀比較古風,小M常常都會反駁我)。
小M說:“像你曾經的婚姻,一場苦難,還不如不結。”
我總是說:“那總歸也有收穫的,比如你。”

話說到了福島他家裡,一家人圍坐著聊些家常話,小姑子拿出他家的相冊給我看,以提供新鮮的話題。我翻看著A桑學生時代泛黃的相片,偶爾提問:這是誰呀?你那時擅長什麼運動?有時也故作感嘆:哇,媽媽年輕時好時髦啊。加代還是少女呢!
不巧那本相冊翻到後面有A桑與前妻結婚儀式、新婚旅行的相片。再往後看,是前妻生了長子之後,在婆家修養的一些溫馨畫面。
加代忙說“哎哎~ 拿錯了。不好意思”,說完一臉歉意。
我覺得馬上合上相冊不看,倒顯得心胸狹窄,索性不動聲色繼續看下去,還不忘跟A桑開玩笑說:”哇,你前妻好漂亮呢。“

加代說:“就是啊,她原來是Succhi呢,自然漂亮。“
Succhi是日本1990年代對女性空乘的稱呼,來自於英文的stewardess,不過現在都改說CA了,也就是Cabin Attendant的縮寫。90年代之前的Succi們非豪門不嫁,可以想像,當年A桑娶到Succi回家,是何等地臉上有光,在這個小鎮上成為眾人艷羨的佳話。
她的這句話當時沒有讓我覺得尷尬,可是過去那麼久,直到分手後的今天,我還是忘不掉,有時甚至在夢中遇見A桑,自己一肚子怨氣宣洩而出,擅自給他安排一個不幸的結局。
我反复地想,當年加代是在貶低我嗎?還是不小心說錯話而已?
或者只是我小心眼?

事實上,在接下來的一年裡,我跟他的家人隔空有來有往,“中元”和“歲暮”的禮物互相寄了好幾次。他媽媽寄來的魚我很喜歡,福島那邊有一家酒糟醃魚的名店“丸市屋”,還有一家做了幾百年的豆沙饅頭店“柏屋”,都是當地人才知道的真正名店。
而我總是擔心自己選不好禮物,有時送一盒手霜,有時去百貨店地下商場挑一盒點心,挑了又覺得太平凡,寄出去後又怕接道謝的電話……

最後跟A桑的分手來得毫無前兆,兩人都沒有生氣或吵架,只是因為不想花力氣挽留。
相處三年,我送過生日禮物給他,他後來轉手給了兒子。那是一根俏皮風趣的Paul Smith的領帶。
而他一次都沒有記得我的生日。第三年見面那天剛好是我生日,於是我輕輕提了一句。當時我正在買一隻煮飯用的小砂鍋。他說了一句“生日快樂”。搶過砂鍋兩千日元的賬單幫我付了,說是生日禮物。

事後我寫了郵件給他,說三年了,這樣認認真真對待你,你連生日都不想記住,算了吧。
他從福島來到東京讀大學,畢業後進入年輕的航空公司,押對了寶,這家公司後來熬到業界最大企業JAL破產,終於成為最強。A桑被派到海外輾轉任職,經歷了妻離子散,最後升到部長的位置,他的驕傲及福島父老鄉親對他的期待不容許向我道歉,同時他還有五十歲以上日本男人男尊女卑的通病。

讀著這篇文章的你,也許開始同情我了。
其實你也只聽了我的一面之詞。所以免了吧。這不公平也不理性。

回到小愛的話題,兩個人的事只有他們自己知道。作為過來人要說的只有一件事——不要讓孩子感到無助。其他的背叛、欺凌、錢財……實在解決不了還有民事訴訟。
思緒雜亂時,不如看看山,看看水,看看小朋友。
這是我家附近的河邊,“ゴール”即Goal,五六歲的小朋友在冬天裡穿著短袖短褲賽跑呢。他們長大後,也會有這些煩惱嗎?我們窮盡一生的修行,應該是到何種境界?

兩個人的孤獨

平時很少追捧名人到盲目支持的地步。因為我是自詡清醒的。

但看到福原愛的婚變,忽然想要寫幾句。哪怕不是同樣以外國人新娘的身份,只是作為一個移居海外的人,也有幾分惺惺相惜。

我為小愛打抱不平說:“江家小姑子、婆婆密切參與他們夫妻關係,小愛應該有很多不開心又不好說。”但小M才剛剛走出校門,是非觀念很絕對,眼裡容不得一粒沙子,她駁斥:“萬一小愛跟那位日本男士真有曖昧呢?”

我說:“我倒是不在意。小愛自己也說了,找他商量事情,有可能婚姻裡的不開心,需要知心好友聆聽呢?好友不分男女。”
朋友是選來的,中途不喜歡了隨時可以不交往,那麼可以保持下去的朋友一定是值得喜歡、欣賞、敬仰的。婚前好友的信賴往往超過後來認識的丈夫。
夫妻一開始有愛,到後來往往只是同林鳥,最終目的變成了家庭利益最大化。

婚姻裡那些私密的問題,只要不危害到大眾,我覺得真的沒有必要站在道德高地,全民口誅筆伐。一切讓當事人去爭論就好,爭不出結論可以上法庭。外人不可能知道一段婚姻中有過多少你傷害我、我虧欠你。

說到小姑子。
我在重回單身之後,有過幾段感情,其他人都已經可以淡忘,但有個男人,其家人的輕輕一句話和他的無動於衷,至今都讓我耿耿於懷。也是因為小姑子。
我刻意要將陳年爛事翻出來,明明知道在旁人眼裡顯得很小心眼。但我想寫出那種雞零狗碎,也想放下,從此不再有怨。

那位男士是福島縣人,名字的頭文字是A,在航空公司工作,叫他A桑吧。
他的前妻在他單身赴任期間,受到日本公認的邪教——“幸福的科學”勸誘,將家裡的積蓄甚至孩子們的保險解約金全部捐出去,最後提出要帶著兩個孩子跟隨教團的命令去國外修行。他追到教團分會所在地的澳洲,將次子搶回來,但長子已經被徹底洗腦,帶不走了。
如今,他前妻與長子作為教團的精英,在英語國家負責招收會員。這件事應該是A桑一輩子的痛。

我與他交往時,兩人都已是飽經風霜的年紀,看過風景,經歷荒蕪,曾經愛過、信任過,也遭遇背叛,也有鐵石心腸傷害了昔日伴侶的瞬間。如今都很珍惜在勉強來得及的年齡遇見彼此。人生越走到後頭,性格固化,與他人共度人生變得越來越困難,可謂是難得有相好。

A桑來自東北,雖然在東京這個大都市活了大半輩子,依然有淳樸的一面。
但他也有一個東北人的特點——寡言。因為天寒風大,開口說話會帶走熱量,久之,日本的東北人都不愛說話了。
多年的努力造就我們現今的資歷、身份、資產和兒女,若不是方方面面都無可挑剔,互相都沒有必要苟且。
我與A桑相處融洽,和平到沒有什麼會引起爭論,幾乎覺得可能就這樣走下去了。直到那件事的發生。

<雞零狗碎寫起來就是長,待續。黑白山羊站在稻殼吸乾的糞便裡看著我這個不速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