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September 30, 2009

葬礼在日本(二)领事馆

很少有事去领事馆,怕那里虽然是在日本的地盘上,却承袭了国内官僚的作派。然而此行改变我很久以来的印象。
名古屋的领事馆,升为总领事馆有一段时间了。门口是威武的日本籍警察。这种地方的警察,连相貌也不错。至今我见过最帅的警察,是中部国际空港的某位警察。但区区小事他是不出来的,有一次有纠纷的时候,幸会过一次,英俊得不得了。所以cosplay里面老是要给女人穿上护士装、警察服、或者戴上老师的眼镜。然后拉拉扯扯露出吊袜带的蕾丝,妖冶与威严并存,哦,不得了。男人最喜欢这种反差。报考警察年龄限制为35,文官武官都是如此,我是赶不上了。只有偶尔兼职做做警署的翻译,叫作狐假虎威。

话说上回的死者家属,出于人道,虽然在电话里已经有诸多不礼貌,但还是赶快做了邀请函,帮他们申请了特殊签证,可以来日本15天办理丧事。
跟他们再三说要买来回机票,15天内总是要回国的,便宜好多。但去接机时,发现他们在入管局给拦下了,原来他们认为一切建议都有陷害的可能,所以故意一切反着去做。最后我去担保了他们才被放出来,当时已不像电话里那样破口骂人,有点怯的样子,眼神游移
这是一个稍嫌猥琐的小个子男人,是死者弟弟,和一个脸色不佳的女人,是死者妻子。在办理出国手续之前,据说家里已经吵得不可开交,因父母执意要来,说媳妇是人家的姓,儿子不在了,就是外人。他们自己聚集了一帮亲戚,出尽馊主意,不许媳妇参加意见。后来房门开了,亲戚们出来,又出尔反尔地责怪媳妇娘家,也不出来个人帮忙。这在日本是不可想象的,结婚了,儿辈就是一家子,父母是不参与重大决议的,钱财上也再无瓜葛。
后来领事馆再三说,类似情况只许两人出来。弟弟代表着父母,与嫂子吵到翻天,最后父母千叮咛万嘱咐,到了日本之后除非先谈好赔钱的数目,不得火化遗体,关键时候要去坐在人家门口,拍着大腿哭,大声喊,直到人家出来投降。还有老人经常说的,不要轻信,不要上当,江湖险恶,有很多坏人与骗子。虽然老人们从未走过江湖。似乎在中国,坐在家里而知天下事。

那个弟弟一脸气势汹汹,虽然需要我去担保,在威势上先打了个折扣。但坐到电车上,忽然又恢复了戒备。说要去领事馆。不与他们理论,也是可怜死者,人死了,多少要我们活着的人担待一些他的家人。所以不看遗体,先去了领事馆。这样也好,不相信我们,还可以相信最权威的机构。希望两人咨询以后,可以放心一点,事事要借助我们,却又不能相信,那就什么都不能做了。
领事馆待客的冰绿茶,非常好喝。

副领事姓吴,原来还十分年轻,却有我几倍的耐心。不管什么问题,他都不会像我这样说“不对啊,在日本是这样这样的……”。他会很温和地说:“哦,我理解你们说的意思,是不是这样想?这个问题呢,要这样来看……”。
比如类似问题。

遗体不可先烧,否则就失去了证据。
验尸了吗?警察作弊怎么办?开车肇事者的车速是假怎么办?
抢救及时吗?医院治疗了吗?
事故责任的比例,会很大程度上影响到赔款的多少?
要去肇事司机家闹,保险公司赔了不算,也要叫他拿点出来。
要去原工作单位闹,若没有效果要去社长私宅门口,虽是交通事故,也要社长赔。
被保险公司压低了赔偿金怎么办?
我们帮忙照顾他们,不可能是出于善心,是不是会和保险公司密谋,把家属蒙了。
要叫保险公司分几个帐号汇款,保证死者回报父母养育之恩。
丧葬费用不想出。
要在签证期限内,保证全部保险款汇到自家帐号内,才算办好,才能回去。
若委托律师,是否更加牢靠?

如果是我,会一条条驳斥过去,并在心里嗤之以鼻。然而吴领事实在令我钦佩,以他这样高的身份,大约有两个小时,每一条疑问都给他们讲解,语速放到最慢最清晰。直到他们又回过去从第一条问起。最后他们说:以后还要问问题时,可以再来吗?或者我们的事由领事馆负责办行吗?
领事先生很有原则地说:“这些问题都已答复。请相信他们帮助你们,好好办理丧事。应该说我的回答你都听进去了的话,就没有必要再来了。其实像这种情况,还有这个人和日方机构协助你们,算是万幸。留学生遇难,可以说非常可怜,有些根本没有人帮。没办法我们领事馆只好去照顾他们。但辖区很大,人手不够的。那是万不得已。”

从领事馆出来,那个弟弟说:领事是什么官?
我说:很大的官。国内派出来,全日本也没几个的,主要帮助在外的中国人。你在国内恐怕一辈子都没有机会,这样大的官跟你耐心讲两小时的话。
他又问日本全国有几家领事馆。我说东京大使馆,大阪、名古屋、福冈等领事馆,不多的。
他怕领事馆处处有,那权威性就给平均掉了。又再三说那茶好喝,问是什么茶。当时他喝了3杯。听他口气,好似觉得权威的不大会这么温和,也不会给茶喝,更没收他咨询费。后来缄口良久,冒出来一句,领事馆嘛,它在外国,毕竟希望大事化小,所以是和事佬,不会出面给我维权。

因我对年轻的吴领事印象实在是好,听了很抱不平,压着火气对这个无礼之徒说:谁都没有要来侵犯你的权利。人去世了,依法赔偿而已。如果你们未得到依法赔偿,那才叫侵权。
他不理,把脸被过去和嫂子说奉贤土话。得出的结论是:我们不烧,先冰着。然后估计为难到我了,带些得意的神情看着我,甚至微笑起来。那是我极端讨厌的、蠢人自作聪明的一种表情。
到这一步,我想:在他们来之前,我们都那么着急,尽量要把遗体保存得好些,让他们来看到最后一面。冷藏处都再三催,说过了7天就绝对不行了,那是极限,现在都已经控制到零下了。否则办葬礼时太不好看。现在他们来了,我用词都很小心,称“去世”“遗体”“火化”,顾念家属已经很悲伤,怕措词失礼。他们倒好,开口“死掉了”、“尸体”,闭口“不烧”。他们的概念里,倒是彻底地无神论,人死了遗体如何都不打紧。现在我对于保存状态可以不负责了,随他们去。

当下有点气,又想若死者有灵魂,也是怪他们俩了,而不是我。希望他灵魂游离去跟他们说说才好。
每个国家,各项制度当然都有不同。但最基本的,要勇于接受别人的善心,而不是怀疑。我一直都生活在这个环境里,忽然遭遇到这种不信任,心里难过得很,感觉连呼吸都变得粗了。
日本这个国家的交通事故处理,与美国又不同。美国据说大小事情,都要看律师的手腕。而日本,只是从结果来判,与责任比例无多大关系。一个人死了,假设他活着,一直工作到退休,他可以挣多少薪水。-----这就是日本基本的计算方法。所以撞了小孩子是上亿的。而且只要在日本发生事故,就照日本的薪水算,而不是中国。
对家属来说,应该是非常大的数目了。如果命中有这场事故,还是在这里,赔款总比国内高得多了。

把他们安顿在酒店,很晚回家,这一夜心里非常难过。几乎无眠。又想,国内的法治,到底是怎样的状态,他们俩是特例吗。如果全社会的人都这样不理解善意,我是不要呆在那个社会的。没有办法,明天还要去接他们,但我似乎无法为他们安排日程。

后来在facebook上巧遇那位领事先生,网络帮我找了经历相近的人?但不敢加,怕被拒绝。其实我是公私分明的,说好不聊工作就不聊,只是有点好奇嘛。

7 comments:

littleoslo said...

后来在facebook上巧遇那位领事先生!!

Water Moon said...

好像百年中國的一些中國人都沒進化過。他博看到的一句話:「如果這人是給養成腦殘了,我們該罵他們腦殘,還是怎樣?」這場教化工作比中國人上太空更難,可惜共產黨選擇先上太空。

aki said...

哪天我加到了领事先生为友人,偷偷告诉小奥。
这位吴领事完全不像国内官僚,也许是处理惯了类似事情,对于国内人的担忧他很了解,对日本的法律说明很详尽。
欣赏得很。那个耐心!实在好。

watermoon,我真想这么直截了当地说。
最近接触一批年龄轻点的工人,他们的思想又不同,一个社会的价值观似乎没有连贯性。
年轻的工人们十分“大中华”,爱国主义强烈。他们说,最大遗憾是出国工作了,看不到国庆典礼的电视直播。那是全世界瞩目中国的瞬间。

Water Moon said...

愛國是好,可是很怕有些人半句中國壞話說不得,很憤青。不過會好起來的。

somed said...

愿死者安息。

换个角度来说无论是医院的护士还是大使馆的副领事,他(她)们都是在尽责任。
aki现在的立场,就如医院的护士一样,也是在这场事故里的角色。虽然会有很多不平,终究会过去的。

问心无愧,这就够了。

aki said...

Water Moon 有时说一点坏话,也是因为爱国。

somed 谢谢你宽慰我。想想都在为他们着想,他们不信也就算了。也是情愿人家负我了。

eda sai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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