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September 13, 2010

精明女人


這是典型的日本家屋。不是她的房子,我找了相似的照片來,這在古代是大宅子了。

我们对坐着聊天,她是遗孀,我离异。在我小的时候,总觉得“遗孀”这个词,一定是两鬓斑白的了,“离异”这类人,一定是一个巴掌拍不响,彼此皆因心胸不够宽,才会到这步田地。
其实自己长大了,多经历了人间世故,就知道也有运气,一个人一生真的很讲运气,当然如果是个可亲可爱的人,那他自然运气会比别人強些,因为周围的人都会有意无意地帮衬他,使他比原来的命里好运一点点。

我很少有中国人的朋友,实话说有一点偏见,我是很怕思维方式太地道的中国人的。比如过于警惕、过于克俭之类,我并不以为是美德。今天的这个朋友稍有一点点————嗯,实话实说了,有一点“被害妄想症”。
当然我没有勇气当面提醒她,但是一开始也一边听她的诉说,一边拿我们南方人惯有的委婉言辞劝她。

她的先生在婚后7年后病故,因为癌症。当初的婚姻生活,是偶有打闹、却热乎乎的那种。这一点我很羡慕北方人,我有一个生意上来往的北方大妈,每次见到我,大老远就直着嗓门又说又笑:哎呦!好久不见,谢您多照顾了!哎,怎么又漂亮啦,你这真是保养得好!
北方女人说话总让人觉得非常可亲,粗点俗点都无所谓了,她们善于表现出100分的好感。甚至她们毫不忌讳冲上来就捏住你的手臂,通过肌肤之亲来拉近距离。
但是我这个朋友,姑且叫她“智惠子”吧,她来日本也有10年了,所以北方女人的热情洋溢倒是收敛了,添了一种凡事先定睛一瞧的习惯。其实她人是好的,只是我看着她,净觉得累。

一个人来自哪里,看眼神基本就可以知道。香港和台湾的年轻人在日本旅行时,他们的眼神是和此地的学生差不多的,天真烂漫,精神上可能很自立,可见善良的品质和自立无关。是不是他们身处的社会相对比较公平,不必去提防坏人呢。
而国内这几年,因为社会的脚步快得不得了,路上行人的眼神也就更加犀利了。我若混在里面走,一眼基本就可以辨出是个蠢的。

智惠子叹说累。我觉得奇怪,因为她的条件明显好过我一百倍,丈夫早逝的话,国家对他们母子一直都有“遗孀遗孤津贴”,单拿这个或许有点紧巴巴的,但是她还有占地巨大的一个老宅子,房子是老得不值钱了,但是那块地皮非常大,200坪不止。她家院子里有车道可以一直开进去的,你想大不大。要是我,嘿嘿,管他祖宗啥的,卖了换一栋小小的、合用的新房子,手上还有余钱,就存起来做孩子们的教育费,过着中上左右的生活绰绰有余。如果觉得闷,就稍稍做点工,或者去读个喜欢的专业----比如动植物之类。绝对不用再考虑实用与否了。
我就说:你看,我因离婚而分开,一分钱都没有的。
她很诧异:为什么没有?赡养费呢?
我说人家早算计好了,因为是私营,可以把去年收入做到赤贫,那样不就占便宜了。双方的收入在一张表格的X轴和Y轴对一下,交汇的格子就是对方应承担的赡养费了。日本人一般是善的,但是夫妻反目时,有的人就保持不了君子了。没办法,夫妻的仇,因为互相曾经走得那么近,也就越发痛恨入骨,因而变得恶心肠也是有的吧。
她非常替我着急:你去查他前几年收入,然后指控他造假啊。
我说:即使我搜集证据,最后求证到他去年是故意做低收入,这也不是假的,无法推翻的。只能说对方不要脸罢了。再用那点精力是不值得的。我现在就放下,那我从今天开始就是轻松的了。若还有官司未决,那我心里一直都有件事压着,已经累了,不高兴了。
所以说句无情的话,宁做寡妇不要离婚的。

她显然想到自己毕竟还有资产,微笑了,说:我也辛苦的。
我想想也是,只要家里还有未成年的小孩子,妈妈都是累的,源于责任。我就说:你有两个孩子呢,小的才2年级,那是比我辛苦些。不过你何不算一下,把保险金的积蓄拿一点出来用,或者卖掉其中一小块地,反正最难的也就是他们成人之前?
她马上摇头:那不行,那是要守好的。那是我先生留给我的。
我就劝她:你先生留给你也不是叫你原原本本守下去的,只要你和孩子把他的钱用在刀口上,也不会有意见的。孩子们上大学以后,我们老的时候,用不了多少的呀。
她接下来的话让我很意外:不行的,俩孩子长大了还要操办婚事,我得留着。

这个话连我妈妈都不说呢,她年龄也不过大我7、8岁,很古风。我家小M未来的婚事,大概我也只是出席一下,背后掉一点眼泪而已。在单亲的情况下,让孩子在小时候什么都不缺,还能够保证与我共处的时间,按时吃到家常饭菜,长成健康的体魄,心灵不扭曲,可以上大学,这样我已是没有愧疚的了。

她一脸愁容地说:你不知道周围那么多人时时刻刻算计我,我一刻不能放松,一走神他们都欺负到头顶上来,你说我能不累吗?
这倒是严重了,我赶紧问是怎么回事。她说:丈夫去世时,女儿才2岁,以前自己从来不需要操心的,丈夫一死,就事事必须过问,遗产的处理上,一开始还差点被税理师骗了。
我问:咦?税理师是一个职业,我以为是有职业操守的,怎么可能呢?
她说:哎哟,可别说了,我查了一块地的金额,虽然百分比不大,但是基数大,不能给他糊弄一点点的!当我发现一个数字不对时,我就不能再相信任何一个数字,后来一问周围,很多人说税理师除了佣金,一般都会把顾客的金额糊弄一下,多算一点到自己口袋里。然后我就一个个自己查看。累到要死,后来都病了,又因为精神压力,对儿子骂得厉害,儿子因此受了惊吓,去医院啦、转学啦,一件事接着一件事,就没消停过。后来女儿又被学校老师打了,我又去交涉,唉。

我宽慰她:其实律师、税理师他们这个职业也要生活、养家的,就给他们赚点好了,我觉得他们的佣金,不仅仅是劳动报酬,还有替顾客烦恼、把顾客的精神压力接过去这样的涵义。比如我的离婚诉讼,其实不请律师也差不多,何况最后又争不到钱,但是我在这一年半里面,虽然心上有石头压着,可是毕竟没有病、没有垮。小小地哭了几次,也都很快过去了。还有个人一定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心里好受多了。我一直都觉得“吃亏就是占便宜”的。比如我的诉讼,明的看我是吃亏了,但是如果我大获全胜,发了暴财,那么一定会有人不高兴,我犯不着去结那么多怨的————要知道,怨恨的意念,或许可以杀人哦。


我做了“お好み焼き”,自己家里不用鐵板,用平底鍋一樣可以烤得很好吃。一定要加青紫菜末、鰹魚花。

时值中午,我就做了一点便餐,她的女儿因为平时不和小朋友们玩,所以和小M玩得开心得很,怕她们肚子饿了。

我只想拿我自己的悲惨下场来告诉她,其实她们的生活要好得多。既然有余地,其实花钱买个心静也是值得的。多数事情如此。比如她丈夫的一族人,包括妹妹,都住在那个地区,据说大家联手在欺负她。因为哥哥死了,而老房子给一个外国来的女人拿去了,保险金也是,那么妹妹多少是有点不愉快的,人都是这样。
我就说,我觉得日本人喜欢低一点的态度,比如你索性去拜托他们家族,先生不在了,今后还承蒙大家照顾之类。他们爱面子,你这样一说,他们倒说不定会侠义起来。

她说:没用了,我们都打过好几次了!
这我就吃惊了,我说:日本人吵架是不会撕破脸皮的,怎么会打起来?
她说:我不开门或者赶他们走,就打起来了。后来他们谁也不再上门来,并且暗中使坏,现在这个地区都勾结起来,使我的儿子上学受欺负,只好去上私立学校。他们天天背后讲我坏话。
听到这里我隐约觉得我的朋友或许也有些过头的对方。因为她口中的日本人与我所接触的完全不同。我是从来不知道防人的,只有分手了的前夫对我的手段恶毒些。我与小M、Tora孤零零来到这里,小M转学,没有任何一点点基础和熟人,但是沒有受过来自任何人的委屈。而且今年的运动会,她还要代表6年生上台讲话。我所知道的日本人,做事都是很讲道理,很公平的。
我在日本十几年,遇到过的坏人有两个,一个是逃掉的某个社长,不过他也不欠我钱,只是认识而已。一个是与我反目的前夫。但是他也不算是坏人,只是一个可怜的守财奴。那么我是幸运的了,这样的人生,真说不上是险恶的。
 
她又说,在东京的姐姐听她抱怨周围人的攻击,也不相信,觉得不可能。她姐姐是和中国人结婚,住在东京的,所以智惠子说姐姐,是不和日本人打交道才会不相信。
我心里同情她,又有点好笑,就说:或许我比较愚钝,人家要说我坏话,都不见我察觉或反击,就觉得无聊了,也就不再攻击了呢。你试试看装着没反应,稳住怎么样?
她说不行不行,我要是软了,就会给欺负死的。

在这个问题上我就不与她争了,毕竟我只是猜测,并未实际与她那一帮难缠的亲戚打交道。说不定真是那样呢?而且她婆婆还在老人院,还有婆婆名下的一大块地会发生争执,她自然是怕婆婆的孩子们提出要平分了。
我就去切了一点桃子、李子来吃,这是她带过来的。一边切,一边在想李子和杏子的区别是什么。
我就问她知道么?她也有点含糊。
其实多想想这种问题,人世间的钱财俗事放一放,生活的质量就会高一点。

這是plum,和apiricot有何不同?

做人如果滴水不漏,其实也很难快乐。
我们吃了一点东西后,说到书,我家这么小,却有半面墙之大的书橱。她说她也看书,主要查理财方面,但是从来不买,都是去图书馆。
我说:有的书,是爱不释手一定想放在手边的啊。我还是会买的。比如这一本画册,《The wild world of the future》,讲的是未来世界的动物,有科学依据的进化会是怎样的。画册总是很贵。但是你看这只巨大乌贼鱼,图片多漂亮!
智惠子说:我有好几张借书卡,喜欢的书轮流借回来,就可以一直在手边了。
“虽然这个做法没有问题,但是……”我没有话来应对了。

不过今天我觉得,我真的不是不幸的。我的小孩子,健康有肉,精神抖擞,调皮到不听我的话。实话说,五官也还蛮漂亮的啊。
我们每天走出去,四周的人都很友善,我们不图别人的,也不会被算计。遇到谁都大声打个招呼。其实大家都可以把笑脸与打招呼当作一种布施。不花钱、但是令自己与他人都很开心的布施啊。

6 comments:

littleoslo said...

賢愚千古知誰是?唉

你這篇很長,但很有意思。

aki said...

她自己草木皆兵,因此還得了病。我覺得這就不值得了。
好心情是無價的。
昨晚我一直在寫,差不多花了兩個小時。

宇宙人 said...

香港呢, 現在共化赤化得很了, 人人都得為生活愁眉, 不見得怎麼公平, 人的性格就是這樣發展出來. 當然, 和內地比較的話, 還是有差距.

宇宙人 said...

理惠子像我媽, 我媽離婚後一直守著兩個 600 多呎的單位, 本身有收到不少租金, 但她理財投資上不是太精明, 錯失了房地產高企的時機.

捱了幾年總算供完樓了, 她一直是要留著單位給我們, 覺得有房地產在手就生活安落無憂.

可我和弟這個年代的不是這樣想, 什麼落地生根的, 都不在乎. 我們都說有些現金就夠了, 讓我們自己出面闖闖, 反正留在香港不見得有什麼契機

吵過好多次了.

aki said...

咦,我都不知道你的媽媽也很辛苦,要多孝順她。當然并不一定是遵從她安排的道路。
房地產誰都看不準,前幾年那么瘋狂也是不太正常的,除非把政治因素全部預測出來。

你和弟弟的想法也不錯,反面例子是我弟弟,他呆在媽媽身邊,至今不被允許另外住。大陸的我媽媽那個年齡的人,很難講得通。媽媽要我看CCTV,我不看都會挨罵。

aki said...

哎宇宙人都要謝謝你,我很久不更新的時候,你問了我。我就有了臺階下,哈哈。本來呢,隔得久了,有點生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