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June 04, 2009

书生不问天下事


在我读高中的时候,好象是二年级,记不清了,有个班主任是历史老师。
他很年轻,是南京师大毕业的。高高瘦瘦,长得太白,眼睛小小的,嘴巴平时总是笑着的样子,不威严,也不太文弱。我们很喜欢看他的眼镜,当时流行了不久,叫作“变色眼镜”。兼容了太阳镜和近视的功用。到了太阳底下,或许有感光的成分,颜色深些。进到教室里,再慢慢褪得淡些。
我们总是看他走进来上课,随着眼镜的颜色,他的小眼睛一点一点看得清楚。

他讲课没有太深印象。倒是高三的历史老师,那是一个中年倜傥的史学家,历史在他教来,忽然变得有趣万分,他手里捏着教科书,但是从来不用看,就可以纵横连贯地讲无数的史事,多年前外国的战役、中国古代的君王轶事。真是做得好学问。若是现在,他会令我倾心。也是一个年龄段有一个口味的缘故吧。
而我在2年级的时候,对历史是非常不擅长的。因记忆的不连贯,有些事件,连公元的前后都记不清楚。而记忆也很怪,一旦搞不清楚以后,就永远不行了,再纠正都糊涂了。等于脑子给搅乱了。
于是我可以断定,2年级的历史老师,讲课水准一般。因妈妈是南大生,我就在肚子里想,南师大到底不及南大一点。妈妈讲课是好的,很小的时候,有时我被准许去她班级里,坐在最后一排。所以听过。

2年级5月的时候,老师有天激动地告诉我们:同学们,天下发生了大事,你们可知道啊?
当然不知。我的高中是“重点学校”,实行军队般的封闭管理,宿舍、校舍都在围墙里面,出门要写申请。学校有一个卖日用品的小店,一般不用出门,家长可以前来探监,要通过门口保安的王爷爷。我的家里,爸爸每周末来探监一次,补充军需,比如一些可以放在常温下的食物。煮鸡蛋、梅干菜蒸肉之类。远的同学,是没有家长来的。每月我们坐学校巴士回家一次,睡一夜自己的床。
我在蛋上面写好星期几,年轻腹饥,食堂的饭菜总觉不够,有时星期二就把星期五的鸡蛋吃掉了。当时也没有同学减肥,老师说:我们现在做的每件事都是为了高考,一切为了这个目标,其余想也不要想。
所以我们当时都很肥,以确保脑细胞的活动能量。而且不运动,从早到晚,除了上课,就是自修。完全无娱乐。
报纸杂志不看,偶尔有小说在同学之间悄悄传阅。但那也是不好的行为。
所以,哪怕外面天塌下来,我们都是一无所知的。班主任这样问我们,都面面相觑。

当时的中国,唯有读书高。后来在我大学的时候,才多了一条途径,叫作做官。
20年前的官,也都是读书读出来的。要么当兵,也有慢慢升上去的例子,那叫政治路线,要先入党,心要很红。其他尚无捷径。就是那几年,天,慢慢地在变。但我们是无知的。
班主任说:北京啊,学生在搞运动,要求国家民主。
我们想:民主有什么用,我们不缺啥,只缺时间念书。----我们的同学,包括当年的aki,都是一顶一的乖学生,各个学校的优良学生,通过考试,才能进这间学校。当时无锡共有三间名校:县中、梅村、天一。看,这三者中我们还是第一(我认为)。
班主任看到我们的反应平平,他一个人的激动不可遏制,跟我们讲了一些话,不理解,所以也就不记得了。
他讲到脸色微微泛红。然后说要去参加、支持。我们想,你上面还有校长呢。

如此好几天,班主任一直处于亢奋与焦躁的情绪中。但我们觉得,天大的事,比不过一次考试那么大。
考试逼人。科科考,每周考。每考必定排名次。
日期不记得了,据后来推算,应该是5月底、6月初。班主任沮丧地说,校长传达了中央的方针。
当时我们的中国,面对任何一件有争议的事,个人不必思考,推出自己的结论,都有上面指引着。它会命令你应该怎么看这件事情。比如:粉碎、打倒、谴责、拥护。----褒贬分明。
凡事只有红与黑,没有灰色,或是一个“小我”的看法。这些都是需要被统一起来的。否则就是置大局于不顾。

估计班主任被校长批评了,并说他煽动学生----事实上我们并未给煽动。我们不关心。倒是那段时间看着班主任高兴的样子,我们也高兴。虽然他眼睛小小的,但一个人的笑容,都是看着很舒心的一种东西。
他每天那小小的期待,也就终结了。我们很快淡忘。读书生活毫无风波,有时怨恨真得很闷。
很多年后的后来,才知道真相。只是无法再与当年的同学感叹“原来范老师当时说的,就那事儿”。
就在那一天,很多妈妈失去了自己的孩子。他们也曾与我们一样努力用功,考上大学,是祖国的花朵。小小的花,开得大了,有了自己的眼睛,就不再是国家的花,是毒草了。
我看白发苍苍的妈妈在诉说。而我很惊异,他们很少有人说:那天不去就好了。不参加就好了。
我只看到愤怒。

就在我们平安地坐在教室里,早自修或是晚自修,或是我坐在床上,剥一个鸡蛋吃的时候,有些尊贵的灵魂被抹杀了。在很远的一个大城市,我们向往着的地方,都说大学就要考北京或是上海的。去北京有从政的机会,去上海有经商的机会。当时我们之间传播的消息就是如此。
周末,爸爸又来探监,给我一点食物。我们就那样,又过了一年。后来就散在天涯了。也有落第的,做了民办老师,在当地的小学校。在唯一一次的同窗会中,每个人的打扮都有个性了,看得出各自未来仕途的明暗。

我不知道,中国人是不是都这样长大。小M与我非常不同,所以我非常喜欢听她讲学校的事。
昨天,她参加的手工俱乐部搞活动,还没有看到成品。她兴高采烈地说,我会用缝纫机了哦!
对外面的事,始终保持自己的思考。对日常劳作,亲力亲为,或者至少有独立的能力,这是小M所受的教育。aki饭后洗碗,说:我还以为,只要科举考得好,这些杂事,将一辈子有人伺候着。现在落了空呢。搞得只有一个大脑袋。

照片后面是无锡的“穆桂英”小吃店。

8 comments:

littleoslo said...

而记忆也很怪,一旦搞不清楚以后,就永远不行了,再纠正都糊涂了。

我也有這個毛病...

///


考上大学,是祖国的花朵。小小的花,开得大了,有了自己的眼睛,就不再是国家的花,是毒草了。

很明白了,很痛的比喻,皮膚忽地冷了

宇宙人 said...

变色眼镜嗎 ?

我崇拜萬分的偶像, 椎名林檎曾經拍過一個音樂短篇電影"百色眼镜", 原來也是事出典故的 (?)

aki said...

“林檎”,是苹果的日文汉字。好美的。

我看了中国20年浓缩的发展变迁史。剧变的时代啊。这个眼镜,现在不流行好久了。

Jannette said...

很久没看你写东西了,过得还好吗?

aki said...

还好,就是忙。加上整体不景气,这种时候,只有慢慢地熬着,等经济复苏。

Water Moon said...

很慶幸我的年齡和生活地能讓我有自由有能力去經歷六四。
中國政府,歷代的,不光是這一朝,都不需要獨立思考的人民。

aki said...

所以我们长大后才出国生活的人,一开始往往都不知做什么好。因为外国没有人叫你这么做,这么思考。这个过渡期非常难。若语言没有障碍,过渡会快些。未来很优秀。
若有的人语言不好,就会变得很敏感而自卑。

Blackwidow said...

Aki, so right about a lot of Asians who live in other countries. They are so used to be told what to do and only do what been told. They do not have creativity, not a risk taker and no leadership. It's hard to compete and fit in the market. Once a friend who took a job in Asian told me, Asians are so hard working but most of them do not think out side of the bo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