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October 01, 2024

長良川的皮膚科

小M小時候,皮膚有過敏傾向,我們定期都要去皮膚科拿藥。現在長大後皮膚很好,連我都快忘記她小時候一度過敏到全身塗藥。

先是在嬰兒期,耳朵、臉部常常發紅、甚至滲出體液,後來醫生開處方,全身用3種不同强度的類固醇軟膏,並要始終保持皮膚表面乾爽。

於是我每天一早直接將嬰兒浴盆放在洗碗池上方,每天洗浴十來次,只要有體液,馬上洗净。然後用軟紗布吸乾。當時有前夫庇護,可以全職在家——本來也是剛剛剖腹產,日文叫“帝王切開”。至今有一條大疤痕。

中間有過一次危險是感染了葡萄球菌,全身有炎症反應,好幾天連續發燒,但經歷那次之後慢慢皮膚變結實了。直到現在已經完全沒有過敏之煩惱。

如果您家有嬰兒皮膚瘙癢的問題,真的不要着急,按照醫生所説嚴格去做,一定會好的。也有一些兒童疾患,伴隨著長大慢慢便會痊愈。

2024/9 Hana和Coco在Konan門口


今天忽然想起這段過往,是因爲想起常去的長良川河畔的皮膚科。這是一家其他縣的患者都會慕名而來的私人診所。

醫生是目測90嵗的老爺爺,醫院裏熙熙攘攘都是護士,相對於醫院面積,醫護人員實在太多了,以至於等待診斷的患者不得不擠在狹窄的走廊裏,坐在只放得下半個屁股的小板凳上,等待著被叫到名字。

小M在這裏印象比較深的治療是手指頭,小M曾有好幾年手指皮膚剝落,完全沒有指紋,必須分冬季和夏季凃不同的類固醇加保濕劑。那一款醫用保濕劑Hirudoid Cream 0.3%多年後成了網上愛美女士用來塗臉的神藥,引發了濫用醫療保險來美容的議題。

還有一次是小孩人人會得的脚底疣,主要是夏季游泳傳染,屬於病毒類皮膚疾患,需要分好幾次用液氮燒。

醫師老得顫顫巍巍。護士全是女性,高的、矮的、瘦的、大胸脯的各種各樣不停穿梭在簾子隔開、有床位的診療單間,有時直接在隱密空間用液氮或做小手術,外面靠牆還有一些照射光綫治療青春痘的儀器,青春換發的體育少年在治療粉刺。

有一名體格魁梧的女護士專門輔佐老醫師開藥,堪稱粗大的左臂右膀。

每次患者講完症狀,她會這樣説:“先生,開這個藥吧?兩隻。再加口服,每天1袋,14袋。可以了。”日本很多處方藥是粉末狀,藥局自己配。

老先生就按她所説,寫下誰也看不懂的藥方,當時還不用電腦。這張寶貝紙很值錢,處方藥必須由醫師開。

跟患者交待各種注意事項也是她,塗藥很有講究,有的孩子全身根據不同程度要分別凃好幾種,但都有必要照做。

老先生此時坐在椅子上,太多皺紋的臉掩蓋了他的表情,且戴著眼睛,看不清目光,可以説就像一個擺設。但説也奇怪,必須醫師執行的手術輪到老先生上場時,他的手忽然就不抖了。比如切割患部、或用液氮燒局部時精準無比。

當時坊間有人戲稱:那位老先生是護士的傀儡,真正治療病人的只是那位中氣十足的護士。但老先生有醫師執照,護士不得不將靈魂依附於他。傳説中的名醫其實是一個殼。



小M如今20多歲,老先生估計也已作古。
醫術精湛的女護士如今去了何方?
我常常會想起一些無關的往事與舊人。此刻是因爲白天的翻譯案件。
主講的老先生也是老態龍鐘,其實連電腦都用不好,我得幫他連綫,設置幻燈片,調節儀器。這些我自己也不擅長,但工作關係,硬著頭皮也要去做。
老先生演講節奏與内容的控制全部靠我。我們之前合作過數次,他也放心。有時大段的話,他懶得講,直接讓我看著稿子翻譯給聽衆。
今天的聽衆禮儀很差,有人吃口香糖並肆意地咀嚼。臨走還把礦泉水瓶丟在教室裏。
於是我想起長良川皮膚科的那位護士,今天若不是我,課程是蠻糟糕的。
這段時間做演講翻譯較多,在家主要做字幕,2024年接的電視劇有點爛,去年做歷史劇又太累。而普通翻譯案件因爲機械翻譯的普及而驟減。還好我的工作分幾個板塊,這一塊不好,自然還有另一塊補上,所以至今仍然可以輕鬆負擔生活。
我也不鍾愛名牌,頂多買些好的食材,安安心心過我的生活。在我退休前保持這樣就好。


2024年暮夏,與小M去調布看烟花。小時候我們一直相對儉約,也更注重食品内容,所以很少從攤販処買那些傳統的章魚燒、鐵板燒、烤肉串、蘋果糖、炸番薯、炸鷄、Baby蛋糕,現在她大了,偶爾吃一點沒有問題。
這一天我們買了一盒廣島燒,兩層麵皮夾著炒麵那種,和一盒章魚燒,味道都非常好。小M開心地圓著兒時的夢。在她的小學生時代,我們顛沛流離,即使一起去看烟花,我這個母親心底裏總不是百分之百地快樂。
如果早知道我們終有一天可以安居樂業,那時真的不用焦慮。
但轉念一想,如果不是當時的危機感,我又如何取得事業發展,直到有能力將小M帶走呢?

往事回想起來,讓我總是覺得現在最好。唯一不滿意便是自己有一些贅肉無論如何減不掉。明天上午要去練拳了,拳館的野野村老師是我最近蠻欣賞的一個人。

有時我會在腦子裏幻想,和這種類型有無可能戀愛?我覺得其實也沒有問題,生活可以很單純,他開一間酒吧,屬於街坊喝酒唱k的那種,白天無事便來拳館兼職,周末有時去做大排檔賣食物,抽烟、喝酒、嗓子啞。樣子黑不溜秋,但爲人極好,每次都會主動叫我練,因爲我不像其他女學員那樣隨意喊老師陪練。

我心裏非常不好意思麻煩別人,而且自己拳擊水平又那麽差。

人生皆有可能。和你身邊的人,或許只需要一點催化劑。

但我現在會多一點思考,畢竟懂得有時候不該開始的就不應該開始。

我的初戀男友曾説我當年是所向披靡。真要是那樣我還會單身半輩子嗎?所以我想糾正他,其實我就是有很多情感和念想,需要一個傾注的地方而已,比如這樣寫出來就好了。

Sunday, September 15, 2024

我的鄰人2 阿花和竹竿爸爸

阿花是一隻圓滾滾的比格犬。不記得從什麽時候開始,每次遛狗遇見阿花,都會跟阿花爸爸聊上幾句。有時是天氣,有時是人生,有時還會聊投資。

阿花爸爸貌似已經退休,之後在一家銀行打工,估計也不是爲了錢,只是爲了日子過得充實一點,他在窗口做輕鬆的理財咨詢,也沒有指標,所以不必爲了業績去説服客人。

從來沒有見過阿花媽媽,或許是離異,也有可能是早逝,後者的可能性更大,因爲在日本,離異後孩子一般都會判給媽媽,而他家的孩子好像是跟著爸爸這一邊的。

説是孩子,其實是兩個成年子女。兒子在大公司工作,被派到新興國家越南開發業務,娶了當地女子,去年阿花爸爸去越南喝喜酒了。女兒住得不遠,爸爸出門登山或出海釣魚時,阿花會被寄養在她原來所在的寵物店,女兒偶爾也去看看狗狗。

所有這些瑣碎資訊,並非一次入手,都來自於日復一日遛狗時,我們之間的對話。

我每次都會帶一點狗零食出門,到了公園或廣場等開闊処,分給阿花和我家的Coco吃。男人就不會那麽細心,阿花爸爸每次都跟我道謝。

2024年的夏天很熱很長,直到現在我一邊回憶一邊寫這篇文章,9月中旬每天依然熱浪滾滾,出門工作到車站的路上5分鐘便汗流浹背。每天喝很多水,腫到體重也增加,或許我的代謝也有些不佳罷。

一個盛夏的傍晚,門鈴響了,出去一看是瘦瘦高高如同竹竿的阿花爸爸。他遞給我一個冷凍包,黝黑的臉笑眯眯的,告訴我是他釣來的比目魚生魚片,已經去骨。

我趕緊拿進屋放入冰箱,再出去聽他細細道來。原來他跟朋友開船去了海上釣魚,説是謝謝我一直喂阿花吃零食。

晚餐我們吃了那塊魚生,小M疑心病重,仔細查看有無寄生蟲,因爲是素人解剖。我覺得她未免辜負人家好意,所以看也不看就放到嘴裏。比目魚是白身魚,很鮮,脆脆的,平時很少有賣新鮮的。因爲比目魚和鰈魚都住在海底,承受壓力,一浮起來腐壞極快。

因爲這件事,我們兩家好似更親一層。每天去遛狗會期待遇見阿花,説實話,有個人聊聊狗以外的話題也不錯。

阿花爸爸可能是理工科人才,原來在大企業做研發。有次我說,小M因爲外包DTP的失誤,造成印刷出錯,有一批書給公司造成了損失,所以這幾天都沒精神。

他笑笑說:嗨,這有什麽。以前我在公司,自告奮勇開一個新項目,帶了一個團隊出去,拿了幾億的經費,最後項目失敗,不也照樣挺過來了。

我便麻煩他假如偶遇小M遛狗,要開解她。

其實我連他姓什麽都不知道,只知道阿花家停車場有一輛紅色的房車,姓名牌子沒有刻意去看。

今天我們又遇到了。

兩個人、兩隻狗走過社團花壇,我説了在花壇做義工的來龍去脈,並且説我家搬來才第三年,你家住了很多年了吧。阿花爸爸說:沒有哇,我家也是前年9月搬來,10月在寵物店看見阿花,一次又一次打折,覺得太可憐,就把牠帶回家了。

阿花爸爸原來住在高檔社區的世田谷,不知爲何搬來這裏,又不知何時失去了伴侶。這些還需以後慢慢問清楚。我這個人是“地獄耳”,來來去去的人,只要跟我站著聊一會,三下兩下就能問出他們心裏的話。

阿花爸爸忽然説道:下星期要去胡志明市,阿花又要寄養在旅館了。

他怎麽都不肯答應讓我來照料阿花。我説哪怕你付錢給我都行,阿花需要散步和玩伴。但他死命推卻,我也不好再堅持。

我順口問:是去看兒子嗎?他説有好幾個目的,可能會看看房地產。因爲現在我們這裏政府打算修一條新路,届時剛好他家會拆遷。我驚叫說:你是要移居越南嗎?他説:修路起碼還需要十年吧,假如那時候還活著,也許會移居,一切均有可能。

阿花爸爸説起越南如今十分發達,基建很現代,又有法國料理的底子,食物樣樣美味,年輕人比例高,社會蒸蒸日上。因娛樂較少,年輕人無可事事就談戀愛,因而出生率高。

我説:越南對我來講比較陌生,只曉得中國刁難越南時,會把湄公河的上游掐斷。越南好像也不吃美國那一套。政治立場很獨特。

阿花爸爸說:越南非常討厭中國。不屈服於美國,支持俄羅斯。

很多年後,或許阿花和爸爸移居越南,阿花告別櫻花樹,重新適應熱帶的九重葛。

天下無不散宴席。

有時候是別人先走了。有時候是我們怕別人先走,所以搶在對方離去前先走一步。

我帶著小M,朝著自己的目標馬不停蹄地走到今日,對於離別、永別或不告而別,都已經有很強的耐受力。或許阿花和Coco一起散步的日子終會到頭,也希望阿花在湄公河畔想起多摩川河畔總是帶著零食散步的Coco媽。


這一片草花旁,有一個水龍頭,阿花夏天走到這裏總要停下喝水,今天又一起吃了魚柳。Coco很喜歡我打理的這一片草花,每次都進去躺一躺。Coco臉上有了很多白毛,她已經10嵗了,我們不再長途旅行,因爲已經捨不得跟Coco分別太久。

晚上告訴小M,阿花又要住旅館了,小M很生氣:男人就是粗枝大葉!我去跟他說,我來照顧阿花。
我説現在是晚上11點,妳是要氣勢洶洶跑到阿花家,對她爸爸說:喂喂,你這個神經粗大的男人!不考慮阿花的福利嗎?快快把狗交給我來帶!——人家以爲你夢游呢。


記得賈寶玉好似説過,希望宴席永遠都不要散。狗狗的人生更加身不由己,好在牠們從不質疑,只是接受。

上方的照片我把多摩川河畔的塔樓拍成斜的了。日本的住房很有意思,塔樓賣1億,同等的戶建一半價錢就能買到,關鍵是還有院子和平面停車場。

我在河的這邊望著對岸高樓,卻一點也不羡慕。

Wednesday, August 28, 2024

我的鄰人1 白狗和爺爺

養狗的好處之一是你天天在生活圈走,認識很多狗主人,從打個招呼,到説幾句天氣,再到聊聊日常、發發牢騷,共情之餘,獲得連帶感,於是你便融入了社區。

當我寫這篇文章時,照片裏的白狗Coco已經不在人世了。
牠才10歲,比我家的黑Coco醬大一點,但完全健康。主人是一對老夫婦。老爺爺駝背加耳背,老奶奶肺部患病之後,在家庭已經無法生活,長期住院1年多之後於2024年5月去世了。

自此,老爺爺與白狗相依爲命。每到傍晚,不管刮風下雨,白狗和彎背爺爺的身影總是走在巷子裏。我搬來這裏之後,大家都對我友善,黑Coco醬也很快加入了每天獲得小零食的隊伍。主人們各自帶上鷄肉乾、山芋乾、小餅乾、魚肉絲、起司塊之類好吃的,輪流給每隻狗狗,順帶訓練狗狗:坐下、手手、換隻手手、吃光啦……之類。

白狗一開始是這個圈子的Boss。但我家黑Coco放低姿態,數次對牠表示誠意之後,也就受到接納。黑Coco很饞,會哭的孩子有奶吃,在衆人的喂養下,只見她肚子越來越圓,終於長到體重9公斤以上的柴犬級。

每天我們喂完零食,告別后牽著自家的狗回家做晚飯或吃晚飯。白狗也跟著老爺爺慢慢走回家。牠很聰明的是跟著爺爺走像烏龜,亦步亦趨,偶爾爺爺的兒子及孫女來玩,白狗被年輕人牽著時,瞬時疾走如飛、判若兩犬。

(* 親愛的小格同學,所以請你真的不要問我“狗通人性嗎”這種問題,我鄙視。狗很懂。)

2024年8月的某個晚上,白狗吃完飯照常在緣側(類似木露臺)玩。老爺爺是大戶人家,房子與我家相仿,但院子大多了,種著好幾棵果樹,普通人家如今哪還種得起果樹啊。不過我也要炫耀一下,其實我有一棵無花果,因爲它比較小型,所以勉强種得下。還有一棵醋橘,實在沒地兒種了,我將它安置在花盆裏,今年也結了5個小綠果子,甚是喜人。

話説白狗靜悄悄地在玩,實在太安靜,老爺爺便去查看,發現狗狗口鼻処,死死套住一個麵包的空塑料袋,身體一動不動。之後做了15分鐘的心臟按摩,也沒能把白狗喚醒。消息一下子傳遍我們的狗圈。


第二天大家都去吊唁。通夜、葬禮跟人一樣規矩,客人統統進屋,有機會陪在白狗身邊,最後撫摸牠,跟牠告別。白狗睡在榻榻米房間清潔的小被子上,對面就是奶奶的靈牌,這次的香為白狗點燃,我們依次上香,然後陪老爺爺説話。

我們都知道,真正的孤獨,在今日之後開始。

老爺爺有點像祥林嫂一樣,反復講起那一幕情景,想是實在難以承受打擊。我忽然想到自己的手機裏面存有一些白狗的照片,趕忙回家打印。

第二天動物殯葬業者於下午2點來載白Coco上路,我因爲工作沒趕上去送最後一程,小M去了,回來整個人都呆了。

小M成年之後,便不曾有親近的人或動物逝去。她說走進房間,看到白Coco手脚伸直躺在那裏,感覺跟活著一樣,但觸摸身體及脚底肉球,是冰涼冰涼的,活著和死了只差一口氣。

現在是三伏天,第二天狗狗體内已開始腐壞,只見其口鼻処不停流出血水,愛乾淨的爺爺一直跪在毛孩子枕邊擦拭。似乎只有繼續這個動作,才可以彌補心裏的痛。

小M看到這裏,忽然悲從中來,眼淚鼻涕噴湧而出,哭到找不著紙巾,灑在他家的榻榻米上。她回來告訴我,我只淡淡地說,就當人生的練習罷。

次日颱風。狗友去看老爺爺,他説給樹木澆水,有點中暑,照常給了狗狗們小零食,讓大家等颱風過了再去。

最後,有些細節我要記錄下來,以便日後想起。

老爺爺國井先生,年輕時很勤快、愛乾淨,愛好種花,開一部有米字旗的天藍色飛雅特。太太十分優雅,曾經隔著籬笆細聲細氣對我說:我家的爬藤植物給你添麻煩了。你發現越界,隨便剪掉就是,別客氣。

直爽之人如我自然是説:哎呀太太,別在意,我也愛植物,完全不介意哦。

那是我們很少幾次對話之一,後來就沒有了。

人與人的緣分,有時就那麽一小會兒。

今天又是一個新颱風吹過日本列島。我想,待會兒走到老爺爺家門口,看看他有沒有在院子裏,如果不在,也不便打擾。希望能看見他,問問上次交給他的白狗照片裏,有沒有哪一張需要放大、裝一個鏡框?

我在IKEA看到一些簡潔好看的鏡框,想著哪天給老爺爺送過去,附帶一束家裏的花,杏色的夏。白Coco的狗生停留在2024年8月17日。出殯是18日。謝謝你善待我們,在天上也要乖乖陪奶奶散步哦。拜托了。

很多年後我們都會在一起的。



Monday, August 26, 2024

懶惰分子

自從我們從公寓搬來帶院子的房子,生活舒適到沒有任何摩擦力。有時甚至感到害怕,所有心願都已達成,再也沒有昂貴的願望需要努力,日常維持真的花不了多少錢,何況我還繼續在工作。小M也掙錢了,她畢業一直住在家裏,薪水全部存起來,很是節儉,但同時改不了的懶散。

我有時笑著説她,未來媽媽不在了,你一定不會記得按時交固定資產稅,到時候房子都給政府收去。何況媽媽出生在外國,繼承手續比別人麻煩,你可不要逾期不辦,變成自動放棄遺產。

小M的房間今年給她換了新的電風扇。和樓下客廳一模一樣是小泉成器的DC黑色。輕巧、便宜,又好看。所以先後買了兩個。我説得做個記號。

小M:爲啥呢?

媽:通常你用的東西會比較臟,我要跟你分清楚。

小M:有什麽不一樣嗎?

媽:我在換季時都會拆開清洗。可你上一臺風扇用了十年,一次都沒擦過,灰塵實在多到白花花,你也只是拿吸塵機象徵性地揮舞幾下。我不想吃虧。

小M:可我想坐享其成。

就是這樣懶惰的人,有時也想在公司附近租個房子自己住。其實一個人住最大的問題倒不是吃飯,有可能是丟垃圾。估計她的垃圾可以滯留在家几個星期。有些大件垃圾可能一輩子都無法丟掉,因爲需要申請、買票、搬出去。一個懶惰的人怎麽可能全部按時完成呢?

比如説,小M的護照過期了——因爲懶得更新。

社員証丟了,也沒在找——公司的門都進不去了。

母子手賬丟了——所以她現在不知道自己嬰兒期以來打過什麽防疫針。萬一要去傳染病地區會很麻煩。我記得還有一個日本腦炎的疫苗未打完最後一期。

她的房間很大,有15張榻榻米的面積,也就是25平米。可照樣地面都是東西,襪子手帕到處飛,有時可以看到她坐在一堆垃圾裏頭靜靜地刺綉。好像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

她也有可愛的一面,比如明明直接吃的水果,她要去再三加工,做出一道好看的甜點。

從來沒有一丁點的坏心腸。

喜歡自然,不奢侈。

給周圍鄰居和公司上司、同事的印象都很好。鄰居奶奶每次看到她都説:我要有孫子,也該這麽大了。奶奶家的兒子終生未婚,好像也沒有工作,原因我沒有問過。所以我們剛剛搬來時,奶奶看著我道:多剛强的人啊。我心想,不努力不行呐。

所以還是覺得看一個小孩長大的過程真的很有樂趣。哪怕她有很多缺點,但以客觀的態度去看待就好。她是另外一個個體,是好是壞,也由她自己負責了。



  



Tuesday, January 09, 2024

我最親的人

 好像有半年沒有跟弟弟聯絡。因為也沒有什麼特別的變化。今天表姐發短信說謝謝我的新年賀卡,還說在二姨夫的葬禮見到我弟弟,沒說幾句話,有些萎靡。

弟弟是我最親的人。

我比弟弟長三歲,在他最需要幫助的時候,我獨自住讀在高中,完全是一個指望不上的姐姐。所以我對弟弟始終感到虧欠。

小M也是至親,但已經兩清。

她用兒時的可愛、現如今的懂事,償還了我一切的付出。能夠一點點養大一個孩子,看著她的變化,跟她一起有所長進,我覺得已經是足夠的回報。

傍晚時分打電話給弟弟,聊起很多姐弟倆才知道的往事。有很多次我幾乎要掉眼淚。

今天是弟弟第一次告訴我,媽媽曾經逼他吃藥。有一次吃了5片,弟弟三天都沒有醒過來。她也不送醫院,只是跟學校老師說,孩子病了,要請假。

我記得早年媽媽是很和善的一個人。後來因為精神疾病,一點點變成廢人,多年來折磨並禍害弟弟。我拼命地逃,逃到高中,逃到大學,逃到外國,遇到再不開心的事,都不曾回頭看。因為只有那樣,我才能徹底甩掉那些辱罵和迫害。而外面再多的凶險,相比親人的迫害,真的沒什麼的。

因為記得兒時媽媽的好,真的捨不得去恨她。可她在四十歲以後,對我們兩個孩子做了什麼。彼時我們的父親又盡到什麼責任。雖說因為工作關係,父親每週只有週末回家,可那兩天,他回來也只是暴躁地罵孩子,跟妻子吵架。

他們兩個,一個是南大英文系的高材生。一個是化學家。可他們經營生活的能力為何那麼糟糕。

我們家每到週末都是讓人害怕的,因為必定會有吵架,規模大小而已。公寓的鄰居也都是教師等人,但別人家裡聽不到那麼令人不安的吼聲。

因為父母很糟糕,所以我否定孝道,有事無事都不回去看他們。

我知道餘生可能只能見到寥寥幾面,又想到弟弟所受的苦,自己曾經的心累。

我還是念著兒時把我抱在懷裡,一起去學校上班的媽媽,忘記後來那個永遠不滿意、每一秒都在抱怨的媽媽吧。

她應該是一個敏感細膩、很要面子的人。她對生活的美好期待和自信,一點點毀在一段不快樂的婚姻生活裡,或許有過某個臨界點,她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至親的精神疾病,真的讓人痛苦,且無法對不熟悉的人吐露,就連小M也不可能全部理解。這份苦或許將糾纏我一輩子。

然,前幾日小M的好友小佳竟然被診斷為“統合失調症”。那是一個美到像仙女的孩子。

上個月她們兩個去旅行。小佳家世極好,讀的上智大學哲學系,跟小M是在報考出版社時認識的。小M讀書只是中上,但措辭和作文佳,是個謙虛且有禮貌的孩子,她可以吸引到人品尊貴的好孩子做朋友。就連他們編輯部的上司都經常會讓小M代筆。但小M懶惰,她會拖很久。小M這樣我行我素也沒關係,健康就好。

小佳不介意家境的懸殊,跟小M成了最好的朋友,在我家吃到臘肉,喜歡得很。我像閏土媽媽一樣送給她兩條,再開車送她到成城學園附近,目送她姣好的背影,手裡拎著兩條黑乎乎的臘肉仙氣飄飄地走回家。

而再冷的天都穿著連衣裙的小佳竟然得病了。

她們最後一次去旅行時,小佳一反常態,看每一樣東西都不順眼,說她倆共同的朋友在千葉縣的新開發區買公寓,簡直是鄉下人所為。若是那男生再買一部車,就更加要鄙視他。

因為小佳是在交通方便的大站附近,有祖傳豪宅的。她家也有汽車,純粹為了娛樂及長途旅行,而不是去菜市場。

小M感覺她極度反常,便不敢多說話,一路小心翼翼。小佳又不滿意了,死死追問:你是不是在故意讓著我!? 

那麼美好的女孩子。畢業剛剛第三年。聽說下星期就要辭職,想換一個沒有壓力的工作。

我不知道引發精神疾患的因素究竟是什麼。每個人的生活都不一樣。

日本去中國現在需要簽證,這也成為我不去看望父母的理由。我在想,還能再看到他們嗎。我努力回憶爸爸媽媽曾經的好。

兒時的我曾經跟著媽媽住在學校的宿舍裡。媽媽說我是三好寶寶,從來不哭鬧。晚上學校有會議,她就把我抱在懷裡一起聽,所以我現在都記得媽媽說話時,透過胸腔傳來的聲音。有時媽媽去上課我坐在最後一排。帶著孩子工作的辛苦,過了二十幾年我也終於知曉。

爸爸是讀書天才、生活白痴。他自己愛看小說,從小給我們訂期刊。在70年代的中國,我們總是有皮鞋穿,每個月有《少年文藝》和《科學畫報》。

如果說孩子從父母那裡獲得生命後,是否能得到善待都沒有資格強求,那我更要謝謝父母在十歲前給我的文化熏陶。我在往來無白丁的環境裡長大,父母除了夫妻吵架,在外面尚算斯文人,我們的營養狀態均比當時農家孩子好。

十五歲以後哪怕一切消失,或許我都不該怨恨。

惟,我對旁人大度,對親人卻始終不肯原諒。眼看他們已經八十,我做不到。

千山萬水,我逃啊逃,斬斷了負的連鎖。